“对不起，我回个微信。”魔鬼突然掏出手机，并表示歉意。看到我一脸惊奇，他怜悯地说：“看，你又犯骄傲自大的罪了。怪不得你们总掉进我的陷阱。难道我就不配读书、上网、追剧？我户口虽属地狱，然而从小就积极向上。不仅对学术下过工夫，也看重流行的文艺”
文 l 刘超
播音丨麦子
我们也算有缘
“论理你跟我该彼此早认识了，”他说，清了清沙发上小孩的玩具和杂物坐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经受我的引诱和试探。”
“不过，你是个实心眼儿的人！”他说时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会认识我，虽然你上过我的当。你受我引诱时，你只知道我是天真的孩童、可信的亲人，甚至是不容置疑的真理，或者美好的理想，你没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绝我引诱的人，像耶稣基督，才知道我是谁。今天呢，我们也算有缘。有人家办丧事，打醮祭鬼，请我去坐首席，应酬了半个晚上，多喝了几杯酒，醉眼迷离，想回到我的黑暗的寓处，不料循着声音错走进了你的屋子。你这里乒乒乓乓、吵吵闹闹，和我那里很是相似。”
这时候，我惊奇已定，觉得要尽点主人的义务，对来客说：“承你老人家半夜暗临，蓬蔽生黑，十分荣幸！只是去年内人刚刚生了一男婴，如今小孩子满了周岁，动辄吵闹尖叫，到处乱翻乱跑，家中邋遢凌乱，也来不及整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实在抱歉得很！老人家稍等一下，我去收拾一下，再给您沏杯热茶。”
“那可不必，”他极客气地阻止我，“我只坐一会儿就要去的。并且，我告诉你”——他那时的表情，感同身受中又带着无奈。——“我家里也有七百万的儿女，每天吵吵嚷嚷，烦不胜烦。所以我才找机会出来走走，偷个清净。”
我惊异地截断他说：“如今经济不景气，你的家庭负担如此之重！真是难为你了！”他呵呵地笑了，说：“你知道，我是做灵魂生意的。人类的灵魂好的一部分由上帝挑去，此外坏的全归我。前几百年，属灵大复兴的时候，生意清淡得只好喝阴风。到了十九世纪中叶，忽然来了个大变动，入得上帝窄门的越来越少，落到我这里的越来越多，也就不愁养不活那七百万的儿女了。”
“如今听过耶稣的人比过去可多了，教会里的人也越来越多，怎么去上帝那里的灵魂反而少了？”我惊讶地问。他又笑了：“不料你这常在教会讲道的，见识竟也平庸，警惕性如此差。圣经上不是还说：‘万物的结局近了。所以，你们要谨慎自守，警醒祷告’。我都来你这里做客了，礼尚往来，说不定过一阵儿你就要常住我那里了。”我心中恐惧，忍不住再三追问，他耐不住烦，终于透漏了一些内幕。
“焦虑下去，我们一定有缘再会”
“我脾气温和，顶反对用暴力解决问题，譬如浮士德跟我歃血为盟，订立出卖灵魂的契约，双方何等斯文！我当初也是个好勇斗狠的，自从造反失败，被逐出天堂，就听了参谋的劝告，悟到角力不如角智，从此以后就用诱惑来代替打斗。”
他边说边垫着面巾纸，撕下了粘在鞋底的一块口香糖：“圣经告诉你们‘不可敬拜别神’，‘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我不好直接逼你们犯错，偷偷变通包装一下，再巧妙加以引导：不敬拜别神，可以敬拜自己，不雕刻看得见的偶像，可以制造看不见的偶像。‘你的财宝在哪里，你的心也在哪里。’你这新晋奶爸，难道就没有发现，你家里才出生不久的那个宝贝，你对他美好未来的盼望与憧憬，已经快取代上帝与天国在你心中的地位了？”
我正好奇自己是怎么不知不觉沦落的，以至于连魔鬼都来敲门拜访了。他接着说道：“为人父母，最容易焦虑。我看过盯你梢的小鬼打的报告。你们家小宝贝出生不到一天，你与尊夫人的焦虑就来了。按照道理，新生儿二十四小时内会第一次排尿。你们家娃三十个小时还没有排尿，你们就开始紧张，生怕出了什么问题。
之后，月子里黄疸稍微高一点，你们焦虑；妈妈奶水少，怕孩子吃不饱焦虑；奶水太多，堵奶了也焦虑；孩子仰头睡觉怕呛奶，焦虑；大便颜色不对，焦虑；体重增长慢，焦虑。出了月子，趴着睡觉怕窒息，焦虑；仰头睡觉怕头型不好，焦虑；吃手指，怕影响牙齿生长，焦虑。几个月后，长得矮、出牙慢、翻身晚、学爬迟，你们都会焦虑。如今满周岁了，也会走路了，你们又在焦虑怎么现在还不会说话，小孩会不会智商有问题！”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说：“预知未来是上帝的特别本事，我不知你将来的结局。想必只要你继续焦虑下去，我们一定有缘再会。下面的气候环境颇不令人满意，寒冰地狱太冷，硫磺火湖太热，好在地界足够开阔，容纳亿万灵魂不成问题，房价也很是便宜。你也大可放心，对于育儿的焦虑，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当孩子走出家门，进入幼儿园，开始上学，和别人家小孩有了更多比较之后，你们为人父母的，更难逃出焦虑。”
“这个小朋友去学舞蹈了，那个小朋友英语竞赛拿了大奖，邻居小孩唐诗宋词倒背如流，同事的儿子报名参加足球夏令营……可比较的内容不胜枚举，可比较的项目还会不停增加、更新、升级，足以保证你们夫妻俩一直焦虑下去，无暇顾及自身和孩子信仰与灵魂的状况。
前段时间热播的韩剧《天空之城》，不就成功引发了千万家长的育儿焦虑吗？几个住在‘Sky’社区的精英家庭，为了让子女考上一流名校，巩固家族地位，每一家都不遗余力地为孩子的前途进行规划，要求孩子们必须走在被规划好的道路上，不惜一切代价、以优异成绩就读名校，继承家业。有人说这个剧是抨击社会的黑暗现象，不过也有相当的人从中受到了启发，更理直气壮地粗暴干涉儿女的教育与未来了。”
“受教得很！不料你老人家对于电视剧也是这样的内行。”他半带怜悯地回答：“怪不得你们总掉到魔鬼挖的陷阱。难道我就不配读书、上网、看电影和电视剧？我虽属于地狱，生活在世界偏远的角落，然而从小就有向上的志趣。不仅对象牙塔中的学术下过工夫，也看重流行的文艺。因此歌德称赞我有进步的精神，能随着‘时代的巨轮’一同滚向前去。”
魔版畅销书：成功人生指南
看到我恭敬和佩服的神情，他又说道：“我可是社会学、心理学的双料博士。时代不同了，混淆是非、迷惑心灵，也要借助专业知识。从大众心理学的角度看，虽然人们在智力上差异巨大，却有非常相似的情感。在情感领域，最杰出的天才也和随波逐流的庸人差不多。只要勾起焦虑的情感，理智立时就退场了。”
看他大有名牌教授传道授业的架势，我也配合地拿起笔记本记录。“你知道吗？”他立即兴致高昂起来：“人是群体和社会化的生物，想要勾起人们的焦虑感很是简单。你很难想象单独一个人在一场私人的摇滚音乐会上发狂地呼喊。如果音乐会上有一万个发狂呼喊的摇滚乐迷，就会形成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令人失去理智。所以只要铺垫好氛围，焦虑感自然而然就产生了。”
他得意地大笑：“我们编写了一部流传异常广泛的成功人生指南。把年收入与资产数额、有几套房、开什么车、在哪里度假、穿什么品牌衣服、是否名牌大学毕业、什么学位与职称……这些外在的指标统统扯过来做参考。至于有多少人真心爱你与尊敬你、多久欢快地大笑一次、是否可以安稳地入睡、是否有健康的身体、是否有爱心与良好的品德、是否在为自己的理想奋斗、是否忠于自己的伴侣，甚至最重要的——灵魂的最终归处，这些要么尽量让人忽略，要么让人觉得无关紧要。
你仔细想想，教育儿女过程中的焦虑，不就是接受了这套成功人生指南之后的结果吗？觉得考上名校，有了学历和文凭，培养一些特别的能力，有了社会竞争力，就可以不断升职加薪、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反之，没有给儿女最好的教育，没有竞争过别人，无法出人头地，注定就会人生不幸。”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你们中的聪明人，也有看穿我们这套谎言的。可惜看得穿和躲得过是不相干的两个事情。智力超群的教授与科学家，生活中大多也是俗人。也有人躲到教会与寺庙里，披裹信仰以求超脱，实际也没用。‘人就是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很多‘混’教会的人，上帝的话对他们早就成了俗烂的心灵鸡汤，他内心真正想要的还是儿女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你忘记教会聚餐时和你同桌的李弟兄怎么感慨的：‘现在教会中的宝爸宝妈，见面时一张嘴就是问你家孩子钢琴几级，有没有去参加跆拳道班，期末考试班级多少名？明明因为焦虑，怕自家小孩落后别人才报了一大堆课外辅导班，最后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学好服侍主！’”
夫子所言，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我感叹道：“圣经也曾说‘你们中间的争战、斗殴是从哪里来的呢？不是从你们百体中战斗之私欲来的吗？你们贪恋，还是得不着；你们杀害嫉妒，又斗殴争战，也不能得；你们得不着，是因为你们不求。你们求也得不着，是因为你们妄求，要浪费在你们的宴乐中。’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做父母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却忘了这原是出于自己的私欲和虚荣，忘了告诉孩子，当以认识耶稣基督为至宝。真正的幸福、喜乐其实和财产丰富无关，不然那去见耶稣的少年财主，不会忧忧愁愁地离开。”
“对不起，我回个微信。”说到这里，他突然掏出口袋中的手机，并表示歉意。“地狱中已经通了网络！”我大为惊奇。他再一次露出怜悯的表情：“看，你又犯骄傲自大的罪了。地狱早通了光纤宽带，可恨资费略贵，我这名鬼也没个打折优惠。互联网真是我们散播焦虑的趁手工具。过去想要制造紧张气氛，渲染焦虑情绪，可要花费不少时间精力。现在方便多了。尊夫人不是加入了几个宝妈微信群吗？群里每天都有人发引人焦虑的信息，像是婆媳矛盾、过期疫苗、有毒奶粉、寻人启事、食物中毒、升学培训等等。甭管真假对错，实情还是谣言，凡是汇聚了足够的目光，就可以挑起焦虑感。”
人类一思考，上帝不发笑
看着这位头角峥嵘的老人家口沫横飞，我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想想这几年来的生活，育儿养娃确实将诸多焦虑推向了顶峰，如买房、工作、薪水、家庭关系等等。这些焦虑好似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让一家人似乎每天都被各种琐事裹挟着奋勇挣扎。
而这一切，恰恰是落入了魔鬼精心设下的圈套，叫我无暇亲近神，无暇去默想永生。这些大大小小的焦虑，每一个其实都反映了我自身最真实的罪性：那些小信、骄傲、贪婪、虚荣……我以为凭着我的一己之力，可以将眼前的难题逐一攻克，却忘了我的罪一直伏在门前。
我正苦思补救的方法，又听到他意犹未尽，开始吟诗：
“智慧在街市上呼喊，
在宽阔处发声，
在热闹街头喊叫，
在城门口，在城中发出言语，
说：你们愚昧人喜爱愚昧，
亵慢人喜欢亵慢，
愚顽人恨恶知识，要到几时呢？”
“看看，上帝不是早料到了你们的悖逆吗？放纵自己的情绪——它们大多来自那必朽坏的血肉之体，排斥上帝的真智慧，不也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你们喜欢的生活方式？虽然但丁赞我善于思考，人们又常说我狡猾，其实我的计谋远非想象的复杂。越简单的计划不是越不容易出错吗？只要把人们的注意力锁定在感官与情绪的急流中，让大家专注吃喝饮食、穿衣起居中的各种琐事，八九成可能，我人在家中坐，你们就排队上门来！”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可叹，再牢靠的计划也有失败的可能。上帝太爱世人了，‘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只要一个人去祷告，去找祂对话，哪怕不停地询问愚蠢无比的问题，祂都会借此亲近他、接纳他。‘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话固然不错，可是你们里面的羞耻感却让你们以为上帝发出的一定是嘲笑，其实上帝是欣慰的笑，凡愿意思考的，都距离上帝不远。
我早就想找上帝谈谈，救恩怎么可以如此‘廉价’？祂又怎么可以如此赖皮，天天乱用自己无所不能的伟力，设置各种偏向自己的机缘，让万事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简直不给我们留活路。好在上帝还尊重人的自由意志，我们也因此可以寻得一丝诱惑灵魂的觅食机会。”说到此处，他有些激愤，一时间空气里满了凄凉，减退了电暖气的温度。
我听他抱怨上帝的爱心、主权与作为，脑袋里忽然灵光闪现，仿佛抓到了摆脱焦虑的关键，想要就此有所询问。他却忽然站起来，说不再坐了，祝我“晚安”。我只好开门相送。无边的夜色静等着他。他走出门，被吞没在一片夜宵烧烤的气息之中，仿佛一滴口水归于食欲的海。
（本文框架戏仿钱钟书《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内容纯属个人体会，如有雷同，请倍加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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