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还在婚姻里寻找补偿和发泄？

面对中国式家庭所欠缺的爱和肯定、带来的伤害，我们把婚姻当作最安全的找补和发泄渠道。当家暴发生，一味隐忍顺服是好办法吗？当牧者和属灵领袖外表敬虔、言行漂亮，回到家中却伤害自己的另一半，分裂的生命如何帮助信徒建造健康的家庭、传承真实的信仰？

《境界》独立出品【两性之间】

受访嘉宾丨He Wei 采访丨东莉

录音整理丨Tirzah、Joanna

播音丨Yangjie

11月25日，英国BBC发布了一则短片，题为《新冠疫情下，一代女性面临的家暴危机》。片中引用了联合国的统计数据，新冠疫情让人们把更多活动限制在家中，结果导致家暴激增20%，一些国家甚至增加40%，而每三个月的封闭就可能在原来的数量上新增1500万起家暴事件。

近日，多起家暴事件成为社会热点，其中10月初藏族女孩拉姆被前夫长期家暴、最后被烧致死的悲剧，激起的反响最大。《境界》就家暴以及中国式婚姻的常见问题，以及基督徒家庭关系中的误区，采访了在该领域有多年服侍经验的婚姻家庭咨询师何威。

作为牧师的何威笑着说：“因为我和妻子吵架实在太多，自己的婚姻经历了太多艰难，所以自然对婚姻这方面就特别有负担。”70后的何威，十八岁就结识了后来的妻子。和许多年轻人一样，初恋的高甜一旦落地，很快就遭遇爱的局限与原生家庭影响的对决。八年长跑进入婚姻，一路相爱相杀；到2004年，两人的矛盾已经白热化，走到濒临离婚的地步。这时，福音进入了何威的生命，“以前从来不知道结婚还要上课”的两个人，花两年时间跑遍北京，把能听的婚姻课都听完了，经历了生命的改变，重新在婚姻中学习尊重、接纳、委身、顺服和舍己。

一天夜里，神让何威在异象中看到面前的居民楼的每扇窗户后面的格子里，都有一对正在吵架或打架的家人，有夫妻、老人、孩子，场面惨烈。“上帝让我看到中国婚姻家庭的需要，这不仅涉及夫妻关系，还牵涉父母、婆媳、亲子等问题。神呼召我去帮助他们。”

我们想在婚姻里找什么？

《境界》：去年民政部公报数据显示，中国结婚率出现十年连降，离婚率却越来越高。对此你怎么看？

何威：自我中心是婚姻中出现问题极重要的原因。中国人的自我中心和西方人的表现不太一样，虽然都是罪，都想在婚姻中满足自己，但中国人会表现出更多的不成熟，比如巨婴症、有中国特色的大男子主义，双方看婚姻就像两个家族联合开公司等等。这些可能是中国婚姻出现这么多问题的根基性原因，因为如果文化土壤不健康，就长不出好果实。

我们辅导较多的是70后、80后、90后，这几代人的共同点就是成长过程中缺少父母的陪伴。他们普遍有缺乏安全感、自我价值感低落的问题，对于缺失的价值感他们都想去婚姻里找。当然80后、90后与70后不同，他们大部分都是独生子女，父母容易溺爱。但溺爱并不是陪伴，溺爱是另一种自我的表现，是用各种方式填满父母自己里面的缺乏，并没有给孩子带来足够的安全感与价值感，反而让孩子更自我，让他们不容易体谅和容忍，所以80后、90后里离婚很多。

《境界》：如果说中国婚姻里有什么独特的麻烦，婆媳关系应该算一个。

何威：婆媳关系的主要问题是妈妈不放手，甚至完全介入孩子的生活。我们接触过一个极端案例，双方都是基督徒家庭，都在教会有服侍。弟兄和母亲的关系非常好，弟兄的孝顺也是打动姊妹的原因之一。但婚后姊妹却发现，婆婆与儿子之间完全没有界线，夫妻俩晚上睡觉，婆婆都可以不敲门直接进来。只要婆婆在家，绝不让儿子做一点家务。很多时候，巨婴症不仅是孩子的问题，主要体现在妈妈身上，妈妈活生生把孩子变成巨婴。后来夫妻闹到要离婚的程度。

《境界》：最后怎么解决的？他们都是基督徒，应该知道“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联合”吧？

何威：道理听了很多，问题是不知道什么叫“离开父母”，还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很多中国家庭，父母可以直接影响孩子的生活和决定，包括下一代的教育。辅导时我们会提醒，在多角的家庭关系中，把夫妻关系放在前面，夫妻才能合一，才能更好地孝顺父母。这也是处理婆媳关系的重点。

当然，在具体辅导中我们不是先定罪，用经文或者一个道理去框住他，而是先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原因导致的？把一个人里面更深的情绪系统、思考方式和信念层层剥开，带入爱和真理，问题才可能解决。现实当中很多教会是这样处理的：弟兄你要悔改，怎么让婆媳关系影响到要离婚的程度？婆婆你要悔改，怎么没有界限？妻子你更要悔改，婆婆就进了你们房间这么件事，你就闹到要离婚？不是道理讲的不对，而是我们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喜欢去分辨对错，用道理压人、用律法的态度解决婚姻问题，必然无解。

通过辅导和梳理，我们了解到原来弟兄的爸爸早逝，婆婆没有再婚，把儿子当成了生命的中心和依靠，这种关系里除了爱，还有很深的捆绑。弟兄明白了自己与母亲互动的问题，原来自己“没有离开父母”。当我们把婆婆的状况告诉妻子，妻子哭了，她更理解婆婆的不易，带着真实的怜悯主动关心婆婆，婆婆的注意力就被分散到媳妇身上，婆媳关系自然改善。在恰当的时候，媳妇把婆婆不敲门进屋这件事对自己的伤害告诉婆婆，婆婆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道了歉。家庭关系在爱里被调整了。

面对家暴，寻求保护也留出恩典

《境界》：近来常有家暴事件成为社会热点，比如，拉姆被前夫长期家暴，最后被烧致死。基督徒如何看待和处理家暴事件？

何威：圣经在旧约部分就明确讲过，以暴力待妻是上帝憎恶的行为。我认为，如果发生丈夫家暴，妻子需要寻求保护，在这个过程中酌情为对方留出恩典，也就是留一些悔改的空间，但如果对方实在不悔改，必要时可以离婚。

具体的建议是：第一，只要被家暴，女性第一时间要留证据，不要拖延马上报警。报警的目的是一定要让丈夫知道打人是错误的，并且犯法了，要很清楚地告诉对方：你错了。报完警，丈夫被抓到派出所之后，警察通常会问妻子，是否需要拘留丈夫。妻子有一个选择的权利，我们鼓励基督徒姊妹在家暴第一次发生时选择饶恕，报警的目的是为了让丈夫清楚知道打人的错误，是一个重要的警告。达到这一目的之后，姊妹选择饶恕，不让丈夫被拘留，但需要丈夫当着警察的面保证不再实施家暴行为。警察通常也会这样要求，说清楚后才会放人。

第二，之后如果家暴再次发生，这时就要很坚决地选择让警察拘留他，并且要让丈夫知道这是底线，绝对不能碰。如果再出现第三次，一定要非常坚定地寻求法律援助，检察院有专门的法律援助，可以考虑离婚。

第三，整个过程，给丈夫悔改的机会与帮助。我们从辅导案例发现，第一次被抓并被放过之后，百分之七八十的丈夫还会扔东西、摔东西，但基本上不会打人了，因为他知道法律会管他。通过姊妹的第一次饶恕，丈夫通常会愿意接受帮助，教会此时就可以介入了，去辅导他们的婚姻。当然，还有百分之二三十的人不肯悔改，如果家暴发生第三次，姊妹可以提出离婚。不过，我们仍然会鼓励妻子多给丈夫一些时间，让他痛定思痛，不要太快再婚。的确有些丈夫真实悔改之后复婚的案例，当然不是每一个家暴丈夫都会悔改。

《境界》：可不可以讲一个具体的案例？

何威：我讲一个比较震撼的吧。我们去西部服侍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很爱主的少数民族姊妹，她丈夫是汉族传道人，讲道很有恩赐，从内地到新疆带领教会，也为主受过逼迫。很多人都说他们不合适，但姊妹当时被丈夫的讲道所吸引，选择嫁给他。婚后家暴时常发生，姊妹不敢告诉任何人，为了顾及丈夫的面子，每次挨打之后她要把伤口裹好才去教会。

认识我们以后，她讲了出来。我们首先鼓励她，一定要把家暴的事情告诉教会。她先是拒绝，“如果讲出来，我们这个家庭肯定就完了”。我不断鼓励她，如果你不讲，丈夫不会改变，还会变本加厉。姊妹一直认为，这样的丈夫好像是神给她的十字架，因为丈夫讲道非常有恩赐。我跟她讲了很多次，神爱每个人，也很爱你，祂不会让你长期承受暴力。姊妹很犹豫，整个过程挣扎得很痛苦。结果，有一天，另一个姊妹凑巧看见她的伤口已经化脓了，很震惊，就送她去医院帮她包扎。姊妹先解释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后来圣灵感动她，她就诚实分享了自己被家暴的实情。这下教会炸了锅，长期家暴妻子的传道人自然没办法继续服侍。丈夫随后回到内地老家，两地分居，姊妹自己带两个孩子。丈夫后来想离婚，姊妹舍不得。

我们通过网络长期辅导她。有一次，姊妹带孩子去丈夫老家，那段时间其实丈夫还在家暴，只是她没有告诉我们。直到一天早晨，她打电话来说，她被丈夫打伤了，我鼓励她马上报警。这次她听从了。警察来了，她头被打破被送到医院。警察问她要不要拘留丈夫，姊妹说只要丈夫知道家暴不对，我就不再申诉了。

她丈夫之前一直不接受辅导，也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好像这很不可思议，因为他灵里完全被蒙蔽了。被释放之后，他和我聊了一下，他说现在很清楚地知道打人是犯罪了，他说他也很痛苦，因为完全无法自控。我们有了辅导他的机会。辅导中才知道，他的父亲原来是养父，养父酗酒之后会乱打人。有一次养父打养母，他去帮养母，结果被养父用铁钳子把他的腿打断了。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很大，很多时候，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愤怒。

在教会里，他当然不敢打任何人。婚后他突然发现，当他愤怒起来打妻子的时候，心里没有任何负担，所以他就一直家暴。妻子报警才把他震醒了。他灵里被捆绑被蒙蔽，一直没有人帮他松绑。我们帮他从养父的伤害里走出来，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打过妻子。这个弟兄和神是有联系的，只是他的信仰停留在理性层面。现在神的医治进入生命，婚姻关系就恢复了。

《境界》：你提到，这个被长期家暴的姊妹一直认为自己是在为主背十架。教会里有时男权思想会以很属灵的外衣表现出来，在婚姻里甚至要求姊妹作出不合常识的牺牲。

何威：确实，很多姊妹过得很不容易。当婚姻出问题的时候，姊妹找到教会，教会讲得很简单——“你是姊妹，就应该好好顺服，丈夫再有错，那也是上帝找他算账，你好好顺服就可以了。你无条件顺服之后，神就去管他了。”道理听起来特别对，但是对她来说没用，反而对姊妹产生很深的伤害，甚至不利于帮助姊妹恢复家庭。我们应该告诉姊妹，丈夫错的地方就是错，但要为他祷告，并不是一味地简单顺服，你是他的帮助者，要到神的面前得到一种能力，得到爱和智慧，帮助他成长与改变。这个过程里有很多功课，绝不是顺服那么简单。如果丈夫是弟兄，更需要去教导弟兄，让他负责任，呵护妻子，和妻子沟通，要站在对方的角度去考虑。

牧者先要选择真实，而不是装假

《境界》：基督徒的婚姻家庭辅导与世俗的婚姻家庭咨询有何不同？

何威：最大的不同就是有圣灵的参与。曾有一个丈夫出轨的案例，丈夫是基督徒，出轨这件事情当时让他身败名裂。妻子自然很痛苦，也很有理由要求离婚。辅导的时候我们为他们祷告，祷告完妻子就哭了，她说祷告时她看见小时候的创伤，在一件很具体的事情上，父母给了她很深的羞辱，这个创伤她一直放在内心深处。她丈夫一开始对她很好，但她一直很骄横，折磨丈夫，直到丈夫受不了。她忽然明白，她一直用自己过去受的创伤折磨丈夫，她内心把丈夫当成了曾经伤害她的人，最后丈夫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情况里出轨了。

妻子经历圣灵的开启后非常震撼，整个人反转过来。她当场就跪在地上和丈夫道歉，丈夫也很震惊。回家后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圣灵提醒他童年的一件事，他小时候打碎了一个东西，被爸爸狠狠打了一顿。他心里一直过不去，觉得自己没有尊严，没有价值，很害怕别人不尊重他。刚恋爱时，他觉得妻子很好；婚后却总觉得妻子不尊重他，常常羞辱他、嘲笑他，他就受不了了。他压抑了很长时间，因为软弱，最后还是出轨了。我们听完也很震撼。这完全不是我们在做什么，而是圣灵的工作。两个人就彼此认罪悔改，和好了。

《境界》：与世俗婚姻相比，基督徒的婚姻状况也不容乐观。你觉得主要问题在哪？教会和信徒亟需怎样的警醒？

何威：简单说，基督徒的婚姻问题是生命的问题和自身信仰的问题，因为生命问题才导致婚姻问题。我辅导过一些牧师的妻子，师母们内心有很多苦楚和难处。一些在教会服侍的同工包括牧者和教会领袖变得越来越装，假冒为善。他们在教会里很敬虔很属灵，但在家庭与日常生活中，信仰落不了地。在外面讲得很好、做得漂亮，但是生命却没有结出果子，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伤害自己的妻子。虽然服侍和家庭如何平衡不容易，但他们生命的分裂却是事实。

中国教会的问题在于更多看外在的东西，比如喜欢大型聚会，喜欢很大的事工、影响力或者名气，但很少人去做更细节、更落地的信仰建造，比如关心信徒怎样和他人相处等日常问题。带领者的倾向会导致信徒也产生信仰分裂，当基督徒的信仰和生活没有真正产生联系时，有时甚至还不如不信主的人。

不信主的人可能还有一种传统道德约束，或者说他还要面子，在家里还有所顾及，一些地方表现得还可以。但是基督徒的信仰如果出现偏差，把它变成一种宗教，甚至在服侍里寻找别人的认可和尊重，或者逃避自己的痛苦，他的表现很多时候真的连非信徒都不如。因为他知道了很多道理，也会讲很多道理，他会用很属灵的话和方法去责备对方、压制对方，用圣经与人吵架和争斗，却没有用这些让自己先去活出来。

基督徒的婚姻问题，除了社会大环境的影响，还与教会的牧养不落地有关。希望牧者和领袖能更多真实的敞开，不要再继续装，能在会众面前暴露自己的需要或者难处，敢于分享自己的软弱。这样的服事才更有生命力，更能帮到人。

片尾曲：约瑟《不再风闻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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