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韩裔调查记者兼制片人西尔维娅十年深入中日韩泰柬及香港等亚洲国家和地区的色情场所，直面黑帮分子，采访被虐待的性奴，揭露贩卖女性的罪恶，写就《漫漫正义路：亚洲前线的故事》一书。她惊讶地发现，从二战慰安妇到当代被拐卖的女孩，历史正在循环。
《境界》独立出品【女性节特稿】
采访/翻译写作|吴欣蔚
受访嘉宾|Sylvia Yu Friedman（西尔维娅，韩裔加拿大籍）
播音| Lillian Linda
后期| Lillian
作为调查记者兼制片人的加拿大籍韩裔姊妹西尔维娅（Sylvia Yu Friedman），一直怀有为妇女寻求公义的火热。从2001年开始，她辗转于亚洲各地采访二战日军慰安妇幸存者，历时十四载成书《不再沉默》。2021年底，她根据自己多年来的亲身经历写作的第二本书《漫漫正义路： 亚洲前线的故事》正式出版。
在书中，她不仅记录了慰安妇幸存者和二战日本老兵，还记录了被拐卖卖淫的女孩和拐卖者、农村买婚和家庭暴力、援交女孩/男孩，以及东南亚卖淫女童等诸多亚洲被虐待妇女的惨痛经历，其中的黑暗和罪恶令人触目惊心。在这一过程中，她惊讶地发现从二战时期的慰安妇到现代被当作性奴的女性，她们所遭遇的诱骗和虐待惊人地相似，罪恶没有停止，历史正在循环。
打开世人的眼睛
《境界》：联合国2020年发布的相关报告里提到，全球范围内人口贩卖现象依然严重，特别是妇女和儿童成为这一罪行的主要受害者，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Sylvia： 多少世纪以来这样的罪恶发生在女性的身上，从女婴、女童，直到她们长大，一生难逃厄运。我听说，中国的男孩数量大于女孩，因男孩被视为是家族的延续，父母也相信男孩可以为他们养老。我们应唤起更多人的意识，需要更多男性领袖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姐妹和母亲一样更积极地发声说，让我们一起支持女性，保护她们。我们用爱来做这些事，也要这样教育儿童，否则等到高中和大学阶段人的思维模式已经固化，就很难转变了。一个女孩被虐待被贬低，她们如何能做一个好母亲？如何能建立家庭？而家庭是社会的基石，我们需要更健康有爱的家庭。
《境界》：能否简单概括你所写的这本书的内容，你为什么写这样一本书？
Sylvia：这本书是我个人做记者时在中国和亚洲其他国家的经历。我采访了很多被奴役的妇女，通过这些经历，我拍摄电影，撰写关于慰安妇及现代社会的女性被虐待被当作性奴的情况。我也采访了很多慰安妇，她们需要被看见，她们需要被医治，但她们没有得到，直到五十年后有人站出来，当年的情况才被世人所知。我为她们当中一些幸存者所拥有的盼望和喜乐所感动。
然而可怕的是，当代女性也和慰安妇一样被虐待，这是一个可怕的历史循环，历史仍在重演，女性的价值从古至今都被贬低。我的书有点像一本关于亚洲妇女以各种不同形式被拐卖、被虐待的教科书。我想要唤醒社会的认知，打开世人的眼睛，让大家知道女性被奴役的情况仍在发生。我想讲述那些致力于解救被拐卖妇女的女性，她们做了很多令人惊叹的事，她们很多都有坚定的信仰，我被她们所激励。
作为一个专业人士，我拥有选择权，但那些受害者没有，她们的选择权被剥夺了。我希望能激励更多的中国的专业人士，能为此做一些事。时间已经到了，需要更多的中国人站出来说我们要帮助这些受奴役的女性和儿童。不仅仅在中国、亚洲，同样在一带一路的国家，如果我们可以成为别人的祝福，帮助一带一路国家的穷人和受奴役的人，中国的繁荣就能成为世界的祝福，展示爱和怜悯。
很多次，我就在死亡边缘
《境界》：你在书中多次提到妇女拐卖中的黑暗和邪恶。我能在字里行间读到恐怖和深渊。但不可思议的是如此靠近黑暗，你却得到了祝福，不但与自己和解，也遇到了另一半Matt，你们有着一样的人生使命，也因此让你更有力量为弱势群体寻求公义。一位美国出生的华裔女孩张纯如，似乎与你有相似的经历，她决定通过写作为慰安妇发声，最终书虽出版了，她本人却在36岁时因为抑郁吞枪自杀。那些触目惊心的内容让人的身心灵很容易被黑暗侵蚀，你是否也有同样的体会？
Sylvia：我的祖母在世时常常早起，在晨祷中总会提到我，现在她已经去了天堂。我还有一个常常为我这样做的母亲。真的有很多次，在很危险的情况下我感觉到自己被保护了。我相信那种超然的力量，我丈夫也相信，我们做任何事情前都会先向上仰望。如果我们成功完成了工作，那是因为我们总是按照这样的顺序做事。坦率讲，调查和写作的过程常常感受到令人绝望的黑暗，但我知道我不是凭着自己来做，而是被异象带领进入这个领域，带着属天的盼望和喜乐去写。如果心里没有盼望，就会被黑暗吞噬。
当我调查亚洲妇女拐卖问题时，我的老板开始时并不想做，当我去说服他时，我的妈妈同时就在为我求告。当我被黑帮分子和妈妈桑包围，他们十分愤怒，想要杀了我，因为我用手机拍下了那些站在橱窗里出卖自己的女孩。我也以为我要死了，但突然一个黑帮分子大喊“警察来了”，于是我才得以逃脱。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的朋友正在为我求告。 我做了非常多冒险的事情，我真的相信在很多时候，我的生命都被保守才免于遭受威胁，否则我不会坐在这里与你交谈。我带着使命和目的写这本书，为要告诉世界，亚洲的妇女、女孩受拐卖的情况，希望我可以激动更多人一起帮助这些受害的人群。
有一次，我在一个卖淫的场所试图采访一个被拐卖被迫卖淫的女孩，我突然感到一阵危险，那个看管女孩的男人正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可能他想绑架我，我意识到他的邪恶，突然感到十分害怕。还好有NGO的朋友跟我在一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看到尤其在柬埔寨、泰国，很多小女孩为了生计出卖自己的身体，（Syliva不禁流泪了）实在太可怕了。在泰国时，有一个壮汉跟踪我和摄影师，我们很危险。一个酒店里有一个黑帮，他们从欧洲拐卖妇女到泰国。我身上带了一个小摄像机，我想靠近拍他们，但我实在很害怕。摄影师就不断推着我，跟我说“走，走”。当我靠近他们时，我因为太紧张竟然问了一句：“你知道几点钟了吗？”他们十分疑惑地看着我。我们险些被抓，但很感恩我们成功了。
我曾被歧视，觉得自己很丑陋
《境界》：你热衷于对公义的追求和坚持努力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Sylvia：在书中我写了我自己的个人经历，我经历过自己的价值被贬低。我跟随家人移民到加拿大，在中学时被种族歧视。我觉得自己非常丑陋，因为我不是金发碧眼的西方人模样，我无法承认自己是一个韩国人的后代。我不接纳自己，也无法接纳自己是一个女孩。我从父亲和祖父那里感受到的痛，让我想要强大，想要向父亲和祖父证明自己，我能比得上10个男孩。我的经历可能成千上万的亚洲女性，中国的、韩国的、日本的，都能有共鸣。因为我们的祖辈可能都想要一个男孩。很多女孩都为自己的身份和价值而挣扎。
现在我不再抗拒自己的身份，从种族歧视中被治愈，因为正是这些经历让我变得更坚强，也让我意识到那些被歧视的人的痛苦。我明白了什么是“公义”。我现在能非常高兴我有这些经历，因为这些经历让我能有热情去为正义发声，为痛苦发声。我想要分享自己的改变。我活着，能帮助别人，这比过一个自私的生活好太多了。
我相信这是我的呼召。我相信，下一代的很多中国女性会为此站出来。很多中国女性会被兴起，有一个特别目的，就是成为这个世界的祝福。职场女性可以奉献金钱支持事工，提供食物、人道主义救援，帮助救助女性和儿童，甚至是那些被奴隶被剥削的男人。女性将成为上帝的秘密武器，会被大大使用。
我目睹了他们的道歉
《境界》：在书中看到悔改的日本士兵与曾经的慰安妇和好，这是一幅很美的画面。这是你的亲身经历吗？
Sylvia：有一个日本士兵与一名中国慰安妇和解了，他们有很好的友谊。那个日本士兵与另一名慰安妇也建立了友谊。但他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因为他被日本军队抛弃了，他留在抚顺当了一段时间的人质，这令他能从日本军国主义的观念里跳出来。
当我住在北京时，我问了几乎所有人，出租车司机、老师甚至是有信仰的人，他们都说讨厌日本人。2010年在香港我亲自见到日本的信徒向中国人道歉。在场的中国人不停地哭，因为他们身上带着代际的伤痛，或许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内心深处有那么深的痛和伤害。当日本人道歉时，他们经历了医治。这让他们很受触动，原来他们可以得到释放，可以原谅那些伤害他们的日本人。但这并不够，那些被伤害的人仍希望得到日本政府的道歉。
这些日本人的道歉也让我深受触动。因为我的成长背景，我当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韩国人，但我仍然开始啜泣，他们当时虽然不是向韩国道歉，但是那些诚恳道歉的话仍然深深触动了我心灵深处从上一代传下来的那些伤害。二战前日本就侵略了韩国，韩国是日本的殖民地。我能够原谅他们，我为自己对日本的种族偏见而认罪悔改。这些都对改变有帮助。
我记得我去广州的旅途中，我一个韩裔人，同行的是一个日本男人和一个香港人，相同的是我们的信仰背景，我们去到一个农村。当地人上一次见到日本人还是二战时，所以一些老村民吓坏了。但这个日本男人给他们洗脚。当他做这件事时真的很有力量，因为他并没有犯过那些非人道的罪行，没有强暴过妇女，他的亲戚里也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情。但只因为他说，“请原谅我，我代表日本人为他们伤害了你们向你们道歉”。这样的道歉让中国村民的心被触动，愿意被光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内心的无法原谅阻拦了他们接受光。
《境界》：和好是最理想的结果，但仍然有很多人还在创伤之中，可能永远无法得到施暴者的致歉。因为罪的缘故，伤害和不公义始终无法避免。你希望通过自己的工作寻求一个怎样的公义？你期待社会如何面对这个受害群体？
Sylvia：我认为我记录下来的事实是关于正义的，这些事情不能被遗忘。我记下这些事，它们就留存了。这是一种救赎。我想让那些受害者知道，下一代人能读到他们的经历。那很重要，因为教育非常重要。同样重要的是，如果我们不从历史中学习，历史就会不断重复。所以，我希望能教导下一代关于慰安妇的事情。我们必须要学习如何尊重女性，认识女性的价值，给予她们应有的身份认同和尊严。我希望能留存她们的记忆作为历史的见证，希望这些事情不再继续发生。我希望可以激励人们，去做志愿者，去用募捐等方式帮助她们，甚至可以为她们提供工作，帮助这些脆弱的人摆脱这样的生存状态。（sylvia哭了）
《境界》：在书中你写了Hua的转变，她选择原谅，为她的仇敌祈祷，从苦毒中获得自由。但似乎这样的例子并不多。施害者的行为也都有原因。对于性奴事件的施害者，我们应如何看待？
Sylvia：我是想告诉大家，我们也需要为施暴者求告，需要理解他们。他们需要救赎、恩典、原谅和帮助，因为他们也是受害者，是教育体系的受害者，比如日本士兵从小就被教育要把自己献给天皇，他们的父母每天早晨会向天皇祈祷，他们的心被蒙蔽被教育要顺服天皇，当他们进入军队就被要求进行屠杀。我们需要理解这些施暴者，他们需要被医治和原谅。我曾写过一个后来接受信仰的拐卖者，他曾在孟买一带拐卖妇女，但是他后来教人们如何煮东西吃，帮助他们可以开设餐厅。他成为了传播信仰的人，现在他在菲律宾服事。
不要逃避黑暗，光胜过黑暗
《境界》：你提到在菲律宾、芭提雅的儿童卖淫情况，令人触目惊心。虽然有立法，但是警察因为被贿赂而选择视而不见。在一个没有管制的地方，人被私欲驱使。书里描写的黑暗令人感到窒息。作为一个普通读者该如何面对？
Sylvia：在我写书和拍摄纪录片时，我想要告诉世界，那有多黑暗。只要一点微弱的烛光，就可以将
光亮带进黑暗世界。即使只是一点点光，也比黑暗要亮。这是我一直被激励的原因。有光在我们的里面，我们可以靠着这股力量走进黑暗。让我们更多了解黑暗，而不是逃避黑暗。
有些人告诉我，他不想要读这些，不想知道这些，他们活得很自私。当我听到一个香港的律师这样对我说，我很震惊。她同时是信仰领域的一位领袖。但庆幸的是，这样的人是极少数。多数人有怜悯之心，希望看到公义。当然，在信仰里我们相信公义已经得胜，所以我们可以面对黑暗。
《境界》：从书中我们看到，似乎贫穷和人的贪婪是造成人口贩卖、性奴的主要因素，犯罪分子的哄骗手段也如出一辙，悲剧在循环往复，情况并没有变好，甚至形式还更多样，比如书中提到了援交（Compensated Dating）、兼职男友/女友（PTGF/PTBF）。如何看待这种情况？
Sylvia：这真是一个让人非常悲伤的情况。在像香港这样的地方，我们看到有援交，这种形式是从日本传来的，青少年女孩/男孩出卖他们的身体，大部分是女孩。他们出卖身体给年纪较大的男性，一般这些男性都已婚。很多天真无知的少女开始以为她自己是可以掌控的，她以为自己只是赚钱买名牌包包，但后来她们会面临被虐待，会进入危险的情况。有一些人会变成妓女，进入卖淫的领域。这会演变成非常可怕的问题。
兼职男友/女友与援交一样，他们的客户是任何一个付钱让他们做女友或男友的人，这与卖淫的逻辑类似。他们可能只是出卖时间陪客人一起看电影，或出卖一个拥抱、一个吻。虽然不是太严重的淫乱行为，但这也是一种欺骗，长远来看年轻人进入其中是非常危险的，远比想象的要危险。
年轻人是未来，如果他们的生活和选择被偷走，难以想象任何一个有这样情况的社会将变成什么样。所以我希望人们可以对此有认知，一起合力帮助这些年轻人，支持类似的机构和事工。
《境界》：你的先生跟你一样投入救助这个群体的事工，他的工作对你有什么影响？
Sylvia：我与我的丈夫一起工作，我们彼此帮助扶持。虽然我们不是总在一起做同一件事，但我们都相信我们必须要摆上一生帮助别人，把我们心中的感动行出来，行公义，好怜悯。我们尝试接触、影响那些有影响力的人。我们接触CEO、银行家，我也尝试接触富豪家庭。我们想要与人分享：不要忘记这些弱者，我们可以让世界不同。
《境界》：你在书中提到了Door of Hope的Aijin，能讲讲关于她的故事吗？
Sylvia：Aijin 也是一个曾说自己不想接触卖淫女孩的人。她受过教育，来自中产家庭。当她突然发现自己年仅13岁的小表妹在出卖身体，十分震惊。她无法相信，我也无法相信，但这似乎正告诉我们，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于是Aijin变得投入而坚定。要帮助这些被迫卖淫的女孩是十分挑战的，她们是如此地受伤和绝望。但正是这种切身的经历，帮助了Aijin。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也很像。我们想为此多做一些，但同时内心也十分挣扎。我们希望可以过得舒服，但看到那么多痛苦，我们无法忽视。一旦你得知受害者痛苦的故事，就无法做到视而不见，这份负担就被放在心里。有女性读者告诉我，当她们读这些故事的时候非常感动。我觉得这太奇妙了，我自己无法做到这一切。因为现实太黑暗，太令人绝望。但是光胜过了黑暗，有光在我们的里面，这光就是爱，就让这本书成为一本关于爱的书。我希望这些故事被写出来可以改变人的生命，可以激发更多人走在爱和怜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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