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呛人生》：失控的愤怒，不过是内伤的记号

导读：怒路事件只是一个开始。它打开了男女主人公内心的隐秘世界，他们都在压抑着因为想要获得无条件接纳的爱却从未得到满足所带来的愤怒。而造成这种爱的饥渴的父母却说：“你表现得我们好像很邪恶一样，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为你付出，为你牺牲自己，我们获得了什么回报呢？”

《境界》独立出品【剧评】

文|淮风

播音|Starry

4月网飞（Netflix）推出的10集精彩高分剧《怒呛人生》（Beef），台词直戳北美亚裔群体的痛点。不论你是华裔、越南裔、日裔、韩裔，来自东亚曾经受到传统儒家文化影响的亚裔群体仿佛处于一种集体的压抑状态，藉着时时要喷涌而出的愤怒，这种压抑反而在剧中得到了集中而生动的呈现。

愤怒背后的家庭成长史

《怒呛人生》以一幕典型的怒路症发作开场，几近破产的建筑承包商丹尼去商场退还烧烤架却因没有收据导致退货失败，沮丧的他准备把皮卡开出停车位。由于车速有点快，差点撞上一辆白色的豪华SUV。SUV车主艾美也长着一幅亚裔黄种人的面孔，她的反应是按下喇叭，并绕过车身挡住丹尼的路，从车窗里伸出中指，然后一脚油门加速离开。咽不下这口气的丹尼瞪大眼睛，满脸愤怒，一路闯红灯、穿花圃，在洛杉矶的道路上狂飙起来。无奈皮卡追不上SUV。最终，占了上风的艾美得意离开。

虽然他们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但是怒火难平的丹尼并未善罢甘休，他记住了对方的车牌号，一场不断升级的冲突就此把双方各自的家庭拉进了混乱的漩涡：找到艾美的家后，丹尼进入卫生间大搞破坏，并在豪华浴室的地板上撒尿。作为报复，艾美在丹尼破旧的皮卡上喷上“我很穷”的侮辱语。丹尼带着油桶反击，准备烧毁艾美的SUV，但是因为艾美的女儿朱妮在车里而没有得逞。

两人愤怒的起因，表面上是因为当天丹尼退不了烧烤架，下一顿饭钱没了着落。艾美则是因为要把她的绿植店成功盘出去，心理压力很大。而随着剧情的进展，两个人内心的隐秘处被逐渐打开，原来他们全都积累了多年不得释放的愤怒，这种愤怒甚至来自更远的他们各自的原生家庭。

丹尼来自一个韩裔工薪阶层的家庭。从小父母对他期望很高，不惜代价让他和弟弟接受美国优越的教育和生活。父母经营几十年的汽车旅馆，因为丹尼不务正业的表哥以撒在旅馆进行一桩非法交易导致被封，父母不得不搬回韩国。

成年后，丹尼梦想赚够钱，接父母到美国安享晚年，但无奈他的建筑承包业务已经穷途末路，他只能靠做杂工谋生，还得同时承担照顾弟弟保罗的责任。

当丹尼最终贷款买房把他的父母从韩国接回来，在停车场父亲高兴地说：“丹尼，我们为你感到骄傲，非常感谢。”但一家人渴望已久的团聚，却被瞬间打破，因为丹尼自己的失误导致房子在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伤心的父母只好再次回国。一无所有的丹尼无处发泄，他误导弟弟，告诉他是艾美纵火。愤怒的兄弟俩决心找艾美报仇。

与丹尼的成长背景不同，中越混血的亚裔移民艾美是一个白手起家的成功女商人，经营着一家别致的绿植店，向洛杉矶的富人出售高端盆栽。她与日裔雕塑家丈夫乔治和女儿朱妮住在一所可以上杂志封面的房子里。艾美即将把自己的生意以数百万美元的价格授权给女亿万富翁、零售大亨乔丹。乔丹想把绿植产品放在全国数千家商店里。如果交易成功，艾美就会大赚一笔，因此她面临着想要确保成功的巨大压力。

在第三集中，当艾美和丈夫乔治参加夫妻心理治疗时，才披露在表面美满的生活背后，成长中的伤害始终困扰着她。她向心理医生解释说：“父母在我成长中教育我要压抑所有的情感。我爸总是压抑自己，他是来自中西部的中国裔，沟通不是他的强项。我妈也没有好到哪去，她认为谈论自己的感受，就等同于抱怨。”

婚后，艾美怕自己无法养育好女儿，“我担心自己会在小朱妮头脑中，就像父母塑造我一样，建立同样的神经通路，但我不想像这样继续生活下去了。”丈夫乔治在她眼中是完美的人，所以女儿出生后，艾美让丈夫在家照顾孩子。

“乔治就像是弥补了我的缺憾，我不具备的东西他都有。很久以来我一直担心，我的负面特质被遗传下去，我真的以为选择不生孩子就是对世界的贡献。但后来我认识了乔治，也许把他最棒的部分和我尚能挽救的部分组合在一起，就会诞生美好的东西。”

真有无条件的爱吗？

乔治真的像艾美所认为的那样完美、天真吗？乔治也有压抑的问题。他的日裔艺术家父亲对他抱着严格的期望，离世前希望他子承父业，成为雕塑家。后来，连母亲也失去了耐心和坚持，说他实在没有艺术天赋。

尽管乔治一边从事雕塑一边带孩子，但他从来没想过会自己会成为家庭妇男。郁闷的乔治甚至喜欢上了妻子店里的员工米娅。良心受到责备的他向艾美承认自己的精神出轨。但是当他得知艾美阴差阳错与保罗发生婚外情后，立马愤怒地带着孩子离家，选择与艾美离婚。这就是乔治作为东亚族裔男人身上常见的双标。

艾美问心理医生：“你真的以为可以无条件去爱一个人吗？我们一定有这样的时刻，感觉被爱排斥。比如犯下非常严重的错误，然后爱就消失了。”医生问她：“你觉得你的父母这样做过吗？”艾美含混地说：“我知道父母爱我，他们通过个人牺牲向我证明了这一点。”

其实，艾美一直被父母这种牺牲的爱困扰。年少时，艾美发现父亲有婚外情，这使她开始怀疑父亲对家庭的忠诚和舍己。成年后的艾美自己却复制了父亲的压抑和出轨。每次出轨时，她都想起当年看到父亲出轨时的画面。当她婚后第一次回家看望父母时，她咆哮地说出，她不想让他们像对她那样毁了她的女儿。爸爸沮丧地告诉她：“你表现得我们好像很邪恶一样，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为你付出，为你牺牲自己，我们搬到这里都是为了你，我们获得了什么回报呢？”显然双方在这一点上无法沟通。

艾美承认，当女儿还小时，她在女儿身上寻求被爱的感觉，她觉得女儿对她的爱绝对不会动摇。但女儿长大后，爱里也附加了条件。艾美这才意识到“即便是女儿小时候，我也从来没给过她无条件的爱。”

另一边，虽然丹尼一直照顾弟弟保罗，但在弟弟眼中，哥哥的爱也是有条件的。父母对长子的期望导致丹尼常年抑郁，他经常开一个半小时的车，前往他认为味道最好的汉堡王，只为独自吃掉四个原味鸡肉三明治。怪异的行为成了丹尼暂时从父母的期待中解脱的放飞行动。

被父母的期望掌控的丹尼也学会了掌控弟弟。为了不让弟弟申请自己想去的大学，而是毕业来帮忙发展自己的建筑公司，他把弟弟的申请书丢到垃圾桶。受哥哥多年压制的保罗肚子里也憋着火，希望哥哥再不要管自己。

几乎剧中每个角色都有愤怒的一面，而他们所需要的似乎并不复杂，只是有人倾听他们，让他们感到被接纳被爱。有网友评论说，有条件的爱背后反映的是东亚儒家文化圈里父母望子成龙期的期望，这种压抑最终影响着男女主人公的人生。

在第三集中，面对生活的压力，情绪跌入谷底的丹尼走进一间韩裔的教堂，台上敬拜乐队一首柔和的歌曲让丹尼低头啜泣。牧者来到面前为他祈祷：“请与我的兄弟、我们的新家庭成员同在，我们求你用你无条件的爱浇灌他。”可以说，整部剧集都弥漫着对这种无条件的爱的饥渴，正是因为饥渴长期得不到满足才带来怒气。

在第七集中，在聚会中经历释放和安慰的丹尼已经成了敬拜主领，欢快地带领大家高唱《奇异恩典》。然而东亚文化的实用与功利也得到了如实的刻画：丹尼因为信用问题无法申请个人贷款为父母买房，他借着帮助教堂修缮之机申请贷款，为自己得到了建房资金。类似情节在北美华人教会里也很常见，感恩节会友们上台激动分享的主要见证，许多围绕着申请奖学金获批、拿到绿卡、找到工作，以及信仰如何帮助他们润出来之类事。

《怒呛人生》并不回避这些，但它是在反思信仰，而不是反信仰。新泽西州德鲁大学（Drew University）助理教授卢名正（Minjung Noh）是一位研究美国韩裔信仰群体的学者，他指出：“信仰中神圣的避难所同时也被描述为可以实现不道德目的的渠道。剧本把神圣和世俗的东西同时描绘出来是明智的，这就是信仰群体的现状。”

历史学教授简洪（Jane Hong）认为《怒呛人生》的确会触动一些人的神经，因为“很多韩裔美国人，尤其是年轻说英语的第二代，受到了韩裔移民信仰文化的伤害。”韩裔移民把实现美国梦的压力、充满流言蜚语的环境以及互相比较的习惯和旧有的价值观，带进了本该彼此相爱、生命更新的地方。他们聚在一起，缓解在美国以白人为标志的主导文化中自己被疏远被边缘化、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美国人的失落。而他们的愤怒，也如同剧情展示的，主要发泄在亚裔内部。

在安全的空间中敞开自己

在最后一集中，丹尼和艾美驾车相互追赶，双双坠落山谷。崴脚又疲惫的艾美举着枪指示丹尼在荒野里寻找接骨木的果实。没想到二人吃完野果上吐下泻，发生致幻反应。丹尼心想艾美还是个卖植物的，怎么这个也会搞错。

狼狈的艾美终于承认她都是从网上学的，装样子而已。她还承认自己受够了总要面带微笑活着。丹尼也向艾美承认，故事的开始他们在商场停车场因为路怒发生冲突的那天，“我是想退回我为了自杀买的烧烤架，店员不让我退，就好像世界想让我消失一样。”

两人虽然在剧终和解并走出山谷，但父母留下的创伤仍在。就像丹尼所说的，“我们想开心怎么就那么难？”坚称西方心理学对亚洲大脑不起作用的丹尼，还对艾美说：“你知道我们的身体会吸收营养，然后通过拉屎撒尿排出有害的物质吧？如果我们对待婴儿也是这样呢？就是以父母的身份，把自己受到的创伤‘撒’到下一代身上。”

艾美的扮演者脱口秀演员黄阿丽自己亲身的经历，与艾美在剧中的情节有很多相似之处。黄阿丽也是中越混血，丈夫也是东亚群体中“最高端”的阶层日裔。她坦承，之所以选择老公就是因为他学历高、帅气有钱，和他结婚自己可以早点退休，当一个全职主妇。但一直等到签署了婚前协议她才知道，协议里有明确的条款规定她不得依赖丈夫的钱谋生。更惨的是，结婚后她才发现，这个所谓富二代老公外面还欠着七万美金的贷款，自己反而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怀孕还要上台表演脱口秀补贴家用。种种利益考量下的婚姻里只能找到有条件的爱，失败的寻找带来的痛苦让黄阿丽结婚一年后决定离婚。

饰演乔治的约瑟·李是一名韩裔演员，他谈道：“我们都知道有些人会用有毒、有害和不健康的方式表达自己。有时候，你除了爱一个人的本来面目，别无他法。”

男主人公丹尼的扮演者史蒂文·元，从小成长在信仰家庭，因此剧中的许多情景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他甚至也曾带领过一段时间的敬拜。剧中丹尼第一次参加敬拜时在音乐中情绪崩溃，同工询问他的健康状况，尽管他当时情绪低落，有自杀倾向，但已经习惯了压抑自己的他拒绝敞开自己的软弱，否认自己需要帮助。

与丹尼不同的是，史蒂文说：“作为一个在中西部长大的移民孩子，信仰群体真的是我唯一感到真正安全的空间。”在其中他不用担心流露出情感是没有男子气概的表现，他可以放声哭泣，感受到被爱。出演《怒呛人生》，帮助他再度重温自己生命中亲身经历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