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死入生的饶恕旅程——一个母亲拥抱杀儿凶手的故事

出死入生的饶恕旅程——一个母亲拥抱杀儿凶手的故事

苦毒很快吞噬了玛丽的心,她变得脆弱、敏感而容易受到伤害。因此当所在教会牧师告诉她“如果你曾殷勤祷告,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时,她马上选择了离开。但这并未解决她的痛苦,过往28年所在教会所扎根的真理似乎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一度在心里发问:这真的是事情发生的原因吗?

《境界》独立出品苦难的奥秘

采访 | 约翰·奥特伯格(John Ortberg)

写作 |赵杰

翻译| 读者义工 谢宇滢

2014年的一天,美国北明尼阿波利斯市的一个小公寓,刚刚进入花甲之年的玛丽·约翰逊在唱诗赞美上帝。这位教师助理已经习惯了每天由心而发地对天上那位唯一的上帝表达感恩和赞美。

“实际上,没有人比玛丽更有理由怀疑上帝了。”熟悉玛丽的斯蒂夫·哈特曼却公开发出这样的感慨。他说玛丽过往近二十年“真实的生命”让自己深深震撼。

就在斯蒂夫述说见证的同时,玛丽和往常一样,迎接一位下班的年轻人并拥抱他,然后倾听他上班一天的见闻和烦心事。他们不是母子,年轻人却称玛丽“我的另一位母亲”;他们不是师生,年轻人却称对方“给了我一个机会”;他们也不是忘年交,年轻人反而称自己是努力“接受了饶恕”。

他们的关系,通俗点概括就是:仇人。这个名叫奥实·伊萨瑞尔的年轻人,在16岁时亲手射杀了玛丽的独生儿子。服刑17年后出狱的奥实,接受玛丽的邀请住进了同一栋楼,成为邻居。

“一个被判刑的凶手最终与受害人母亲住得如此之近,这里面无疑有故事,并不是你可能会预期的恐怖和灾难,而是不可思议的慈悲。”斯蒂夫如是说。

“我儿子死了,不能原谅就像癌症”

1993年2月,对于玛丽而言,无疑是生不如死的生命节点。就在那个月,她唯一的儿子、20岁的拉乐缪姆·伯德在一个派对中,因为与人发生口角而被射杀身亡。凶手正是奥实。

“我儿子死了。”这位基督徒母亲痛不欲生地喊道,内心对奥实充满了怨恨。她要求法律对凶手给予最严厉的制裁,因为“他是畜生,就应该一辈子被关在牢狱里”。

苦毒很快吞噬了玛丽的心,她变得脆弱、敏感而容易受到伤害。因此当所在教会牧师告诉她“如果你曾殷勤祷告,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时,她马上选择了离开。但这并未解决她的痛苦,过往28年所在教会所扎根的真理似乎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一度在心里发问:这真的是事情发生的原因吗?

不过,就是在这样的模糊当中,或许是多年基督徒的惯性使然,玛丽在事发一年半后的法庭审判过程中,告诉奥实自己原谅他。在当时的情境下,她并不认为自己说的只是一句空话,但多年后反观,发现那的确不过是“一句好听的空话”。她坦言:“我是照着《圣经》说的做了,但心里却不是真的这么想。”

关键时刻,领受过的真理给了玛丽难以言说的力量。她的行为依据来自马太福音第六章14、15节:“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你们不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不饶恕你们的过犯。”

这种力量并不一直那么坚定和明朗,也并不足以将起初而生的恨消除殆尽。反之,这种恨在心里埋藏了起码10年,玛丽说,“苦毒让我陷在里面无法动弹,我不能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不能原谅就像癌症般死亡的毒钩,“它会从里到外地侵蚀你。”

这种侵蚀到了一个地步,以至于玛丽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她开始问自己到底是谁,不能做到去原谅对方。《圣经》里关于饶恕的教导明明地刻在心板上,但她就是不能走出来。一边是自我的情感和世界“有仇必报”的处世逻辑,一边是重生之后新我领受到上帝“当爱你的仇敌”的清晰教导,玛丽在这一对此消彼长的矛盾中寻找着方向和出口。

“饶恕是一个旅程,而不是目的地”

恨就像一粒种子,藏在玛丽心里,这令她痛苦纠结。她不希望自己一直这样活在恨里,但是靠自己无法做到释放。直到有一天,有人请她去教一堂课,课程内容是基于一本《完全饶恕》的书。正是从教这堂课的过程中,她开始学习究竟什么是真正的饶恕,什么却不是。

一切缘自她在备课过程中读到的一首诗《两位母亲》:一位母亲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代替我儿子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另外那位母亲马上单膝跪下,说:“哦,你就是她,耶稣基督的母亲。”然后耶稣的母亲把她扶起来,亲吻她脸颊上的一滴眼泪,说:“告诉我你的儿子是谁,这样我可以分担你的忧伤。”她说:“我的儿子是加略人犹大。”

就是这首诗,似重锤猛击玛丽的心,于是她又重读了一遍。刚一读完,她的内心就响起这样的声音:我要那些孩子被杀害的母亲们和那些孩子是杀人凶手的母亲们,聚在一起,共同疗伤。

多年后,玛丽晓得当年那样的声音是一个呼召。所谓呼召,希腊文词根为Kaleo,意为呼唤、邀请及召集,涵义有两种:其一是神藉着他的话,召唤罪人得蒙救赎;其二是神提名呼唤一些人来事奉他,或者将神的灵充满一个人,使用他的恩赐来担负起神所托付的使命。

“我知道有些事是我被呼召要去做到的,”玛丽说,在那个意念产生的同时,她做了一个决定——去静水城(Still water city )监狱探访奥实。但是,意念和行动之间的距离,有时候看起来那么近,有时候又如同天地之隔遥不可及。这个呼召对玛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她为此准备了12年之久。

正是这个过程,玛丽深刻体会到“饶恕是一个旅程,而不是目的地”,并且有时候这个旅程会非常漫长而煎熬。正如《圣经》中神的使徒彼得和耶稣的一次对话,彼得问:“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吗?”耶稣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还有主祷文里的一句话:“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其中“如同”这个简单的词语震人心魄,于是玛丽祷告说:“神啊,原谅我,如同我原谅那些伤害我的人。”

“上帝啊!我还没准备好,我做不到”

被神呼召的玛丽做出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马上行动,而是无奈地笑了。“好吧。我想,但是你知道吗?这绝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发生!而且我也不希望它发生!”这像极了神呼召摩西时候这个埃及王子的第一反应,他同样认为自己不可能做神托付之事,而要神另请高明。

但是,呼召绝非出自人。所以,2006年,神带领玛丽与人一道,真的建立起这么一个团契,名字就叫“出死入生——两个母亲,两个儿子”。

同样是2006年,美国坚守古旧基督信仰的阿米什社区发生了一起残忍的枪杀事件,其中5名6—13岁的阿米什少女被杀害,杀手随后也开枪自杀身亡。这件事本身并不足以让世界轰动,但至今震撼人心的是该社区的基督徒们对事件的反应。

他们未按世界的逻辑进行复仇计划,而是共同祷告、彼此勉励,走出仇恨,主动走进杀手家中,安慰他的妻子等家人。四年后,依此事件拍摄的电影《阿米什的恩典》上映,其中主人公(大女儿是受害者)和小女儿的一组对话震撼了无数人。

女儿问:“爸爸,我可不可以有一点怨恨,就一点点。”爸爸说:“那就一点点,一会会儿好吗?”女儿点头,爸爸接着说:“我们不能允许仇恨进入我们的内心。仇恨是一个非常巨大且非常饥饿的东西,它有着许多锋利的牙齿足以吞噬你的整个心灵,以至于不给爱留下任何余地。”

这一年的玛丽同样迈出了和阿米什人一样的重要一步,她决定去监狱探访奥实。迈出这一步,面临双重考验:首先是自己内心是否能做到彻底的永远的饶恕;其次是奥实的反应。

“是的,我必须确定自己真的原谅了奥实。如果做了表面工作,心里却充满仇恨和苦毒,那肯定不行,所以我必须弄清楚。”玛丽说,经过了每次俩小时的四次预备会议后,她明确了自己真的可以做到这一点,就借助惩教局(Department of Corrections)设立的一个帮助罪犯悔改、让受害人与罪犯进行对话的司法程序,告诉该局自己想和奥实见面。

随后,一个名叫提姆·汉森的人去问奥实是否愿意见玛丽,结果对方回答说:“绝不要。”当时已经年届而立的奥实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是:“不,这不可能!我干嘛要见她?好让她诅咒我,当面骂我出气吗?我才不干呢!”多年后,他坦言,自己当时还不想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

被拒绝的玛丽感到失望,但她没有放弃。九个月后,她再度前往征求奥实的同意。“这次他和家人讨论了一下,决定见见我。”其实,在这段时期,奥实也在经历自我的“3R”调整:重新训练(Retrain)自己,更新自我思想及反应;放弃(Retire)曾经的愚蠢行为和苦毒;给自己重新定位(Reposition)。这样的训练使他认识到:“做人最大的一部分就是要承担责任,面对你曾经做过的事并对其负责。”

在许多人的共同努力下,玛丽和奥实终于要会面了。“为了第一次会面,在会面前,我得好好预备自己。我首先要能原谅自己,必须为自己曾经对他的感觉和想法认罪,必须面对真实的自己,我才能继续往前走。”百味杂陈的玛丽接受了同为基督徒的好友瑞珍娜的帮助,后者多次和她对话,帮助她明确一点,就是自己要去见的是一个成年人,“不是我心目中的禽兽”。

成行当天,玛丽和瑞珍娜等几个人一道前往。当大家沿着斜坡往上走到一半时,玛丽突然崩溃了,她说:“上帝啊!我还没准备好,我做不到。”随后她几乎是被瑞珍娜推着上了斜坡,进入监狱。感觉自己“一塌糊涂”的玛丽不得不洗了一把脸。过于紧张的她还搽了点润肤露,不料瑞珍娜提醒她看看瓶身,只见上面写着“难以置信”字样。“难以置信?现在发生的不正是如此吗?!我现在坐在这里,等着他们把杀害我儿子的人带过来!”

“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让我们现在来重新认识”

奥实终于出现在玛丽面前。那一刻,内心翻江倒海的玛丽站起身,只说出了一句开场白:“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让我们现在来重新认识。”

奥实呆住了,这和他预设的种种场景截然不同。他想得最多的一种可能就是对方会不会朝自己扔东西,“扔书本、椅子,咒骂我,想要殴打我。”为此,他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因为在他看来,无论如何,玛丽都有理由做任何事。

“我不知道什么在等着我,我就是进去,看看要发生什么,试着给她所需要的作个了结。”奥实说,没想到玛丽的第一句话完全打破了自己的内心防线,反而让他平静下来。从那一刻起,他开始带着信任配合这一过程,不带抗拒地让一切本应发生的发生。

他决定将自己的主权交托给上帝并全然顺服:“我们在生命中,往往会做一些事情,拦阻了本应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美好事情和祝福,所以我决定不再自毁前程。我要放弃自我,让出位置给上帝,让他来工作。”

那一瞬间,受害者母亲和杀人犯相遇在唯一的上帝里,完成了人世间几乎最不可能实现的和解。那句看似平淡无华的开场白,听起来合理,不带怨毒和报复的口气,但也没有假装一切相安无事,为对方创造了一个可以自由回应的空间。

后来的奥实感觉“会面很棒”,以致竟然不想很快结束它,并希望有个美好的句点。所以就在他起身要离开那一刹那,看着桌子对面的玛丽,问她是否可以拥抱她一下。“因为我想要让她知道,我是认真的,真心的。”

玛丽同意了,起身绕过桌子。奥实也朝她迎上去。两人拥抱在一起。玛丽开始痛哭,哭得歇斯底里。奥实愈发用尽全力抱紧她。他没想到在周遭都是重刑犯的监狱里待了12年,经历了很多之后,现在竟成为生命中最惊慌的一刻。他在内心深处呼喊着:“这位女士在痛苦,我该怎么办?谁来帮帮我啊!”手足无措的奥实唯一能做的就是尝试抱紧这位母亲,但那却是一个祝福,爱消弭了一切苦毒。

旧事已过,一切都是新的了。2009年12月,奥实走出监狱,迎接他回家的是玛丽和“出生入死”机构的人们,“我们一起给奥实办了个欢迎回家的派对。”那一天,有30-35人参加,大多数人并不认识奥实,只是通过玛丽知道他,但是他们都走近奥实,希望知道怎么可以帮助他。而玛丽的房东还征求她的意见,问是否可以让奥实搬到她隔壁住。

就这样,出狱后的奥实成了玛丽的邻居。“那真的很棒!”奥实说,这可以帮助他保持清醒的头脑。每天出去工作了一天后回家,他会碰到玛丽,然后两人在走廊里交谈一下,分享一天的经历。要去上课的时候,玛丽会跟他搭讪,了解他工作的公司和正在做的事情。

“她就像我的另一个母亲,对我来说就像回家和母亲谈论一下一天发生的事情,也看看她过得如何,然后再继续自己的日子。这是个祝福。”奥实说,有时候自己感觉伤心失望,或者由于事情不顺利而感到受挫,就会去看看玛丽,然后给自己说:嘿!她给了我一个机会,我也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

如今的奥实,正忙着向自己证明自己。白天他在一家废物处理厂工作,晚上就去修读大学课程。他下决心不辜负玛丽的爱心,要尽力回馈有需要的人。实际上,他已经在这么做了:和玛丽一样,他走入监狱、教会和人群聚集之处唱赞美上帝的诗歌,宣讲饶恕的恩典。

(本文内容来自约翰·奥特伯格 JohnOrtberg 在美国 menlo parkpresbyterian church的一个访问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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