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学声乐的曼迪大学时丧失全部听力，感觉就像坐在一口极黑的井底，甚至不敢照镜子，“我对里面的那个人感到恶心”。她从没想过可以重新歌唱，在肯尼迪中心演出，获国际年青独唱家奖，并在今年美国达人秀获得“黄金按钮”。“当苦难发生，你不要成为自己的障碍”。
《境界》独立出品 【人物】
文| 段既南
就在上周，今年在美国达人秀当中获得西蒙·高维尔（Simon Cowell）的“黄金按钮”直晋决赛的聋人歌手曼迪·哈维（Mandy Harvey）在网上宣布她的自传《感受节奏——在无声的世界中找到我的声音》（Sensing the Rhythem – Finding my Voice in a World without Sound）将于下个月底正式发售。
之前Mandy 在达人秀的选秀视频，已上了Youtube 的热搜榜，3天点击量即突破1000万，引发广泛关注。
此前她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出书，更一度以为自己的音乐梦早已在18岁时一去不复返。那是11年前，曼迪因为遗传性的神经系统疾病，导致在大一期间的九个月内失去了所有听力。
然而靠着家人持续不断的支持以及她对神的信仰，曼迪终于从阴霾中走了出来，并且正如她所说的——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继续追寻她的梦想，也创作了很多属于她自己的音乐。
“我能看到的只有一个失败者”
曼迪的父亲是一位牧师，她从四岁起就在教会的诗班唱歌，从没有停止过。她有超强的音乐记忆，至今曼迪仍然记得四岁时唱过的各种歌曲，不只主旋律，还包括和声。童年的曼迪就已经接受过几次手术，矫正听力问题。但是当时这些小插曲并没有阻止她对音乐的热情。
高中阶段，她的音乐天赋被彻底挖掘出来，她也因此成为合唱团里自己声部的带领者。然而曼迪却不喜欢把自己放到聚光灯下，比起一个人，曼迪总是喜欢在一群人当中，因此她觉得合唱团是个最能让她开心、舒服的地方。
曼迪曾在悉尼听过一场音乐会，当时的她完全被指挥这个角色迷住了——看着舞台上的一个人，竟然带领着两个交响乐团和500个声音，完全把握住了各种各样的情感。她当时就对自己说：这就是我这辈子想做的！我要用音乐创造情感！
高中毕业后，曼迪考上了科罗拉多州立大学，主修声乐教育。然而就在她认为自己离梦想越来越近时，那是开学大约一个月后，曼迪发现自己在课堂上听不清老师在讲什么。她于是坐得再靠前一点，还是听不清，再挪。一直挪到几乎坐到了老师面前，还是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曼迪开始担忧起来。她不停安慰自己：也许耳朵里有细菌感染了，或者只是耳膜穿孔，这不是常发生的吗？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曼迪的听力一个月内下降了30分贝。她开始频繁出入于医院之间，医生除了看着数字一点点往下滑，便无能为力。到圣诞节前，曼迪双耳的听力已下滑至55至66分贝，在法律上正式成为聋人。
曼迪开始使用助听器。依然不愿意接受现实的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小小的仪器上。可是助听器并不像眼镜一样，戴上了就能眼前一亮，它只能在你所拥有的听力基础上提高周围的音量。因为曼迪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听力，所以助听器只是增强了周围的噪音。曼迪能听到的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有时甚至都不一定是外界真实的声音。助听器对她而言帮助不大，对学习音乐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在一节乐理课上，曼迪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当天他们要进行一场非常重要的听音考试，大家都非常重视。曼迪也聚精会神地坐着，等待考试开始。因为听音，钢琴被调转了方向，老师坐在琴的后面。曼迪能看到的只有老师低着的头，看不见弹琴的手。她一直等待着考试开始，然而始终没有听见一点声音，周围同学的铅笔却已经在写个不停。
很明显，考试已经在进行了。然而对曼迪来说，那却是一场永远等不到开始的考试。慢慢地，大家都起身要去交卷了，他们看了曼迪一眼，留下她一个人还坐在那等着。
曼迪拿着空白的试卷往外走着，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这时后面有个急急忙忙骑着自行车的人冲着她大喊：“我在你的左边！”曼迪没有听见，被撞倒在地，助听器也被甩出来压碎了。曼迪坐在地上，看着身旁碎掉的助听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这一切不是一个梦，而是真实的。她正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而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解决。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坐在一口极其黑暗的井底，看不到上头一丁点的光。她甚至都没有想要从地上站起来，那对当时的她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此前曼迪一直把自己想要成为音乐人的梦想与自己的身份绑在一起。因此当梦想破碎，她就迷失了，再也找不着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要怎么与人交流，甚至不想看到别人，她就这么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与世隔绝。
唯一隔绝不了的是神。曼迪开始不停地祷告，她仿佛在一列疯狂的火车上，只要神能让火车停住，她愿意做任何事。她祷告、哭泣、尖叫，最后她对神越来越愤怒。她不明白，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坏事要发生在好人身上——她认为自己还算是个相对比较好的人，至少至今没做过什么坏事。她甚至都还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真正生活过。
她不停地翻圣经，想要找到关于坏事发生在好人身上的经文。她跳过了《约伯记》，因为她并不想让约伯成为她的现实，最后停在了当时难以下咽、后来却深深鼓励她的《罗马书》五章3至4节：“不但如此，就是在患难中也是欢欢喜喜的。因为知道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
正当她以自嘲的口吻对自己说“好吧，来在患难中欢喜吧”，一张纸从她的《圣经》中掉了出来。那是她在高中一段很困扰的时间，从一个学生基督教组织带回来的问卷。曼迪看到其中一个问题是“你最大的恐惧是什么？”当时她写下的正是失聪。继续往下读：“你会怎么处理它？”答：“我会信靠神，我会持续祷告。”
曼迪看着那些字迹，心里骂道：你这个愚蠢的女孩！然后把纸烧掉了。她想：我做不到那么乐观，我没办法就这样醒来，充满阳光，然后想到主耶稣会有他的安排。我已经碎了！
曼迪甚至不敢去看镜子，“因为我对里面的那个人感到恶心，我能看到的只有一个失败者，”她说。曼迪并没有因为这段时期就失掉她的信仰，然而此时此刻她被抑郁和对神的愤怒抓住了。
这位父亲正看着自己的孩子被破碎
当时曼迪所在教会里有一位男士，他的妻子难产去世了，两岁的女儿又身患癌症。于是教会里的会友就时常集中为曼迪和这位先生按手祷告，求神可以改变他们的状况。
然而事情却没有按他们的意愿发生。于是这些会友反过来开始指责曼迪和那位先生，说他们的信心不够大。至今，曼迪的听力依然没有恢复，而那位先生的女儿还是死于癌症。
最终，教会的人不再谈及或关心曼迪和那位先生，就好像这两个人成了整个教会的害群之马。用曼迪的话来说：“是因为我们没有移去我们‘该’移的大山，而他们也没有办法帮我们把山移走。他们没有办法按自己的想法来操控神。”
在这些无奈的时刻，曼迪的家人依然在持续不断地以他们的方式给予她爱和支持。有一次在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的停车场里，曼迪与父亲坐在一起。父亲一心想要让女儿振作起来，于是便一直讲个不停，想要鼓励她，至少让她开心一点。
那是曼迪第一次选择不再假装坚强，她打住了父亲的话，说道：“爸爸，我连你的声音都快不记得了，我已经完全不能听到你说话了。”那是一个极其心碎的时刻，她明白，一切都不再一样了。她也不奢求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她只想知道自己怎样重新开始。
要做什么？如何在这样的情况中仍然信靠神？作牧师的父亲和女儿开始了深入的谈话，重新审视神在她失去听力的这件事上的角色。曼迪觉得神在拿着棍子欺凌她、打她，又嘲笑她。但是通过和父亲的对话，她更深明白了神作为父亲的身份，这位父亲此时此刻正在看着自己的孩子被破碎。
“看到自己的孩子在那样挣扎，如果你是父亲，怎么可能不悲伤、哭泣和心碎？”曼迪说，那一刻，她深深感受到神正牵着自己的手，与她同泣。
在科罗拉多州立大学一年后，曼迪退学回家，入读当地一所社区大学，学习手语。她的妹妹甚至提前结束了高中的学习，与她一起进入大学，让曼迪不至孤独。
曼迪在那里开始融入聋人文化，找到归属感。这个社群让她认识了许多有着相似故事的朋友，也给了她做回正常人的自信。曼迪不再因为抑郁带来的烦躁而拒绝听取别人的提议，因此神为她预备的另一扇门悄悄地打开了。
难听得把爸爸都弄哭了？
失聪后的一年半后，2008年的某天，曼迪的父亲因为自己的父亲离世而心情低落，他向坐在楼下的曼迪提议说：“我们一起弹吉他吧！”——那是他在曼迪还是小孩子时与她沟通的方式，也是父女常一起做的事。
虽然对于再次接触音乐，曼迪心里还是有点疙瘩，但是因着对父亲的爱和尊敬，她答应了。不过随后她发现，这样的交流反而让她舒服一些——因为此时此刻两人都不再需要严肃的谈话，父亲不需要很努力地尝试让曼迪明白自己，结果曼迪还是不懂，最后两个人只能哭成一团。
那一刻，曼迪只是与父亲一同弹吉他。她看着父亲拨弦的手，也透过自己怀里的吉他所发出的震动，一点点感受着节奏，努力跟着父亲的拍子。
接下来，父亲又提出了一个建议：“不如来学一首新歌吧？”这时，曼迪的妹妹兴高采烈地挑了她从广播上听来的One Republic唱的《回家》（Come Home），并和父亲一起把谱子写了出来。
曲子正好是C大调的，对于失聪的曼迪，这确实省了好些功夫。于是曼迪拿出了她的吉他调音器，把开始音用不同方式哼出来，直到调音器上出现了绿线显示她的音准了为止。
她花了好几个小时终于艰难地把曲子学会了，然后和妹妹回到父亲身边。当时曼迪并不期望自己能够把曲子都记下来，她也已经做好了弹唱得乱七八糟的准备。不过她又想：这样至少父母就不再想着让我回到音乐上了，因为这根本不可能啊！
曼迪也知道，即便自己唱出来的歌像垃圾一样，父亲也不会表现出嫌弃让她沮丧的。于是父女两人就边弹边唱。曼迪看了一眼父亲，发现他竟然哭了。“真的有这么糟糕嘛，”她在心里说道，“难听得把爸爸都弄哭了。”然而父亲却告诉她说：“不，你唱准了，都唱对了！”
曼迪一点都不相信父亲说的，觉得他只是在安慰自己。于是两人又重新弹唱了一遍。这一次，曼迪用录音机录了下来。她把录音发给她以前在科大的声乐老师辛西娅·沃恩（Cynthia Vaughn）——一个她认为会给出更诚实意见的人。
辛西娅听了录音，对她说：“唱得真好！是你在上科大、失聪之前录的吗？”“不是啊，我这周才录的，”曼迪平静地回答。辛西娅又诧异又惊喜：“什么？！哇！你得回来！我们要继续上声乐课啦！”
她认真地问曼迪：“你想唱什么？”很多读声乐的学生会学习各种不同的唱法，如美声、歌剧等。曼迪想：既然我学一首歌得花这么大的努力，那干脆就学点我特别喜欢的吧。“我想唱爵士。”
于是辛西娅把曼迪介绍给了爵士钢琴家马可·斯隆尼克（Mark Sloniker）。马可当时在柯林斯堡的一家爵士小酒吧驻场弹琴。曼迪就这样在那里开始了她的表演生涯。
即便只有一个人的生命被激励
刚开始，曼迪因为很不习惯站在这么多人面前，第一次表演前怯场得吐了好几回才能上台。但至少歌都唱准了。当时她把手放在琴上，透过感受琴声震动来跟上节拍。
唱完后，曼迪开车回家的路上发现了一件很奇妙的事，“我再也不能‘分析’自己唱得怎么样了，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唱得到底怎么样。”正因为这样，她在公共场合演讲、在人前演唱的恐惧，就在那一瞬间完全消失了。
她后来开玩笑说：“你可能不喜欢我唱的。但是至少我最大的恐惧就这样消失了呀！就算你不喜欢，你的意见也无法粉碎我了。”
接下来的日子，曼迪的胆子越来越大。她开始尝试不再紧握住钢琴，而是慢慢离开它，脱了鞋子，从更远的地板上来感受震动。在有了足够的信心后，她又给乐队添加了贝司和鼓手。
曼迪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继续做音乐。当初她心情稍微恢复一些的时候，她只是想着，只要音乐能不彻底从她生命里消失就好，也许她可以去学学打击乐之类的。
然而这时候音乐之路上的门却一扇一扇地为曼迪打开：她开始在肯尼迪演艺中心（Kennedy Center）表演，有些听众甚至不知道她是聋人。随后又获得了中心颁发的VSA国际年青独唱家奖，后来又发行了四张专辑。今年的六月在美国达人秀又一举拿下了“黄金按钮”。
“我从来没想过要做这些事，”曼迪坦白说，失聪的经历让她个性发生了很多改变。她说自己现在更愿意在苦难中学习忍耐了，因为她知道，即便自己跌倒了还是可以重新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我只是想努力过好我的生活，”她说，“并且用我所做的事来荣耀神。”虽然曼迪现在的生活看似辉煌无比，但是却一点都不简单，每件事几乎都是对她的挑战。她每天必须很早起床练习讲话，使别人听得更清楚一些。她已经有了明显的聋人口音，她必须努力不让这成为她与别人交流的障碍。她要定期接受演讲疗法和演唱疗法，还必须每天练唱音阶，维持她的乐感。
这一切都是为了其他人，曼迪已经不为自己唱歌了，因为她其实并不能真正从音乐中得到什么。“我仍然这么做，是因为想要鼓励你们。即便只有一个人的生命因此被激励了，那也是值得的。”在光彩的舞台背后，是她上千小时、每天无尽的练习和努力，以及与乐队成员培养出的默契与信任。
不要让你成为自己的障碍
“我是个有价值的人，音乐并不能代表我。我有这么多其他的恩赐！”曼迪曾经认为唱歌是自己唯一可以荣耀神的天赋，神却把它彻底拿走了。因此她才发现其实自己还有许多其他恩赐——是它们帮助她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梦想，以前她却对那些恩赐不以为然，包括她的音准、记忆力以及对音乐的领悟。
“我不认为只能有一种途径、一个办法荣耀神。即便只是为他人把一下门或者在别人向你走来时对他微笑一下——因为那很可能是那个人在几个月内唯一看见的笑容，你永远不知道你每天的作为可以为谁的生命带来多大的影响。”
在失去听力、重新开始的过程中，曼迪渐渐学会了去理解他人，看见别人的需要。“我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处，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是非常真实的。我也慢慢学会了去感同身受，希望可以为他们带来喜乐和鼓励。”
“这里不是天堂，不只有开心的事。因为我们都是破碎的人，与神隔绝。但神允许这些发生并不是出于恶意，那不是神的属性。当苦难发生时，我们可以选择说，无论发生什么事，神都还牵着我的手，并且他永远不会放开。我们会一起走过这段时期，不论最后终点通向哪。我们有责任彼此鼓励。我们仍能一起牵手面对，不至于丧胆，不至于失掉信心。”
在曼迪眼中，神并不是对我们的痛苦熟视无睹，他正看着这一切，等待着我们再也不用受苦、与他同在的时刻。她鼓励人们多为自己拥有应对困苦的力量祷告，也求神让每个人能明白这些苦楚都是暂时的。
“为整个教会祷告，求神让信徒们一同刚强壮胆。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能明白，我们并不孤单。”她挑战人们，在最困难的时期要把认为是神在“作怪”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在困难的时候，感到难过和沮丧是正常的，但如果你就此一蹶不振、瘫在原地的话，就有问题了。不要让你自己成为自己的障碍。你有很多恩赐，过往可能只是其中之一。你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曼迪说。
（本文参考了Real Life教会人物采访、Real Talk采访，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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