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爸爸离开时只有二十九岁,比现在的我还要小三岁。我终于慢慢地,慢慢地了解,他从没有选择主动离开。如果可以,他会早早回到家,跟孩子亲吻说晚安,跟妻子相拥入眠。如果可以,他会期盼看着我嫁人,会跟妈妈成了外婆一样,也拥有一张做外公的脸。
《境界》独立出品【说出你的故事】
文 | 禧年
播音 后期 | 伊然
扫码奉献,同作主工
先生收拾好,穿上鞋子准备出门,都搭上门把手了又把大门掩上。边脱鞋边回头说:“还没跟阿树抱一下说再见呢,晚上不知道能不能赶在他睡觉前回来。”像是听懂了一般,13个月的小萌娃扭着屁股爬到爸爸脚前,被一双大手提起,乖顺地趴在先生肩头上。“宝贝,爸爸要出门啦,晚上就回来,爸爸爱你,你在家乖乖听妈妈的话哦。”
先生离家后,我仍坐在地板上,一帧帧回顾他出门前的每个细节:他抱起孩子,亲了孩子的额头,蹭了他的小脸,跟他挥手说拜拜,然后把他放回我怀中。小萌娃咧着嘴,露出仅有的八颗乳牙,朝他的爸爸挥挥小手,喃喃地说着“ba ba ba ba ”。然后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心满意足地看着大门合掩。
我忽然羡慕起来,羡慕中隐伏着怅痛,眼中噙着泪。我的父亲还欠着我们一个告别,就在那样的夜晚一去不返了。而我曾长久地背着那不辞而别的无解、被抛弃的谎言,仿佛天罗地网,将我牢牢锁住。
伤别
那年我七岁,小学一年级的暑假。家里刚盖好一栋两层小楼,爸爸带着我们三姐弟栽了一棵无花果树。小树苗还没我高,怯怯地长在生机勃勃的院子里。爸爸拥有一辆黑金刚般的摩托车,常常载着我风一样飞在路上。离中秋节还有几天,爸爸跟平日一样出门办事,晚上妈妈带着我们姐弟三人躺在院子里的大床上等他回家。
爸爸搭起的葡萄藤结出串串青嫩的小葡萄,蝈蝈们躲在藤架下吵闹。我们三个叽叽喳喳地挤在一起,腿搭着胳膊,胳膊搭着腿。在星河的银光下,伸着指头描画北斗七星的形状。
妈妈一边给我们扇蚊子,一边等爸爸。她会老远听到摩托车的突突声就跑去给爸爸开门。那晚我们三个小孩睡着了,早上醒来才知道她没有等到爸爸。
爸爸是在第二天中午回家的。他躺在一张小床上,几个人抬着。还穿着昨天出门的衣服,黑色西裤、白色衬衣,衣服脏了,鞋子也没了。他闭着眼睛,像在睡觉。可是我喊他,他没有醒来。我摸了摸他的头发,还是硬硬地扎手。
很快地,不知从哪里抬来了一口棺木,他们把爸爸放进去。
妈妈被外婆和小姨围簇着,刚从昏厥中睁开眼,她看了一眼棺木,“那个疼我爱我的人再也没有了啊!”“那个疼我爱我的人再也没有了啊!”然后又一次晕了过去。
没有告别,没有拥抱,没有任何交代。那是一场不明不白的车祸,早上被发现时他躺在公路边的河岸,身子已经凉了。1997年的乡间公路没有路灯和摄像头,爸爸的血没有像亚伯的血一样从地里发出哀告。
两年后,妈妈锁上了那栋小楼的大铁门,带着我们离开了。
细想算来,我应当是不孝女吧?一晃而过的二十几年里,我没有去过他的坟前祭拜,没有回过那个小村庄,没有再踏进那栋宅子一步。宅子里的儿时回忆,总是想不得,念不得。每一帧温馨快活都被蒙上了奠念的滤镜,每一次的梦回都以泪醒作别。只有父亲的遗照在堂屋的供桌上立着,孤单地守着他亲手建起的家。
只是每一次在路上,在窗外诗般的田间乡村驰骋而过时,只要有一座坟龛被我瞄到,我总无法克制地想起二十九岁的他,在那个夜里再也没有醒来,沉沉地睡进了田间的一座小小坟茔。
惜梦
妈妈把我和妹妹寄养在外婆家,交代我们不要惹大妗子生气,不要跟表亲们抢东西。刚读小学的我还算认得一些字了,小舅舅床头边的武侠小说总被我偷偷拿去看。我最喜欢的故事就是那种主人公被坏人陷害落崖,爱人和仇人都以为他死了,却不想他在崖底遇见一位隐世高人,不仅被救,还被高人传授了毕生功力,几年后归来复仇,把坏人们杀得片甲不留,然后跋山涉水找到伤心的爱人,二人隐入山林,成为传说。
年幼的我也知道这不过是编出来的故事,却不知为何,又在心底时时期盼。
爸爸的摩托车从河岸下拽出来,被搬到外婆家放杂物的左厢屋。屋子只有一扇从不打开的小窗,像一幅模糊的画高高挂着。每次进去翻东西,都会闻到黑夜的清冷,飘着河岸下被揉进泥土的草香。
不知道多少次,我悄悄潜进厢屋,趴在那辆摔坏的摩托车上,回忆曾趴在爸爸背上的时光。只是摩托车好凉,没有爸爸的背暖。我好像相信,某一天,爸爸会骑着更炫的摩托车,突突突地来到外婆家门口,带上我和妹妹,去城里接上妈妈和弟弟,一起回家。
可是还没有等来爸爸,却等来一堆与他有关的好奇。在姥姥家的那几年,每当逢年过节远房亲戚来拜访时,就是我和妹妹最煎熬的时刻。他们跟姥姥外爷在堂屋里拉呱,我们会躲在右厢房里,等着快些开中饭,吃完饭他们就会离开了。
他们问姥姥外爷:“这俩姊妹怎么在这儿过年呀?”我家的变故会被再次描绘一番。一年后,他们又来问:“英儿(妈妈小名)怎么还没接这姊妹俩走哩?”妈妈因再婚而不被接纳的原因会被再次抖落一番。
在厢房里躲得无聊了,跑出来玩,不免被他们撞见后又问一句:“想你爸爸吗?想你妈妈吗?”妹妹会赌气撒泼地跑开。作为姐姐,我必须要体面地回应他们的关心。可我不能说,我想不起爸爸的模样,不记得他的声音。我不能说他越来越模糊,骑着摩托车越来越远。我也不能说,他很快会骑摩托车来接我们。我睁着那双妈妈说极像父亲的眼睛,用孩子的腼腆回应他们:“不想。”
母亲因伤心,烧毁了爸爸所有的相片,只留下新婚不久后拍的一张,承载了妈妈之于爸爸所有幸福的时光。但这张相片被妈妈藏起来了。“不能叫你爸(继父)看到。”
我对爸爸的印象实在太少了。直到今天,每次想起他,就像抬头望见那层层叠叠的树叶,在阳光下透着星星的光亮;他在世间的踪迹,一如地面上的斑驳,摇摇晃晃。也因此,我爱读别人笔下的父亲,透过他人的笔,去揣想父亲的模样。如果他还在,应当是这样的吧,如果他还在,应当是那样的吧。
可是,无论我多少次呼唤:“爸爸,回家呀!”总没有应答,留给我的是梦里的泪痕,是二十几年不知名地寻觅。在我还不懂挽留的时候,还不懂享受父亲之于女儿的宠爱时,他就驾着那辆风风火火的摩托车,潇洒地穿驰在不怕黑的路上了。
归家
我结婚的那天,妈妈穿着妹妹买给她的枣红色呢子大衣,新烫的头发还带着护手霜般的烫发剂味儿。她挽着我的胳膊,伸出生着冻疮的手指,点了点我的鼻尖:“你爸没有福气呀,没能看到大丫头出嫁的这一天,他没有福气呀。”
我们三姐弟和妈妈之间有一种奇妙的默契,能够根据氛围准确地捕捉到对话中的“爸爸”究竟是哪位爸爸。
她是真的很开心,才可以这样轻松地说着爸爸。而我还不能。
虽然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当我第一次听到“天父”,就知道童年时武侠小说里的父亲归来之梦实现了。天父从未离开,被抛弃的谎言之网被永恒之爱砍断,我终于原谅了父亲的不辞而别,可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谈起他。
生阿树的时候,妈妈来给我坐月子,她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着小婴儿的眉眼。还是那个开心的语气:“长得跟你们姓方(爸爸姓方)的一样!”
姓方的都长什么样?不知怎地,我抱着怀里的小婴儿,竟问起她:“妈,你还记得爸爸的样子吗?”“当然记得,不能忘啊。”妈妈放在手中的活儿,扶了扶老花镜,她的脸上洋溢着做外婆的满足。
“就是有时梦见,他还是那个大男孩的样子,不知道他老了是什么样子,就没见过他老了以后的样子呀。”她似乎也被这个发现惊到了,摘下老花镜,痴痴望着,竟换做了一副少女的脸,像极了她在那张新婚燕尔的照片中的神情,重复着那句:“还是个大男孩的模样啊!没见过他老了的样子!”
我的大男孩爸爸,离世时只有二十九岁,比现在的我还要小三岁。我忽然欢喜落泪,不知是为怀里婴孩的可爱,还是为妈妈梦中的那个大男孩。
我又问妈妈,老宅子里,爸爸带我种下的无花果树还在吗?“在着呢,已经几层楼那么高啦。”“已经几层楼高了?我记得那时还没我高啊。”“去年夏天还压倒了邻居的墙,不得不锯掉最粗壮的那根枝子。”
那株幼嫩的无花果小苗,已经长得这样威武了吗?即便这些年间,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它也自顾自得长得这样繁茂茁壮了吗?
不知怎地,我心里忽然长出一份踏实,想到在茫茫大地上,有一棵树,是父亲亲手为我们栽下的。每次风过拂面,都是它从遥远的老宅,驰骋而来,像夜里归家的父亲,急急却温柔地抱起等待的儿女,将携带着仆仆风尘的爱怜,从星河之下旋聚点点温柔,在夜间为迷路的儿女亮一盏脚前的灯。
先生晚上到家时,阿树已经在小床里睡着了。遗憾爬上先生的脸。“我出了地铁站就马上打车,已经赶得很快了,还是没赶上跟宝宝说晚安。”“那你要不要进他房间去看看?”先生动了一下念头,又说不去了。“万一把他吵醒不好,明天早上再抱他吧。只是好难过,宝宝睡前也没有看到爸爸。”
先生换下奔波的衣服,我一一拾起塞进洗衣机,衣服汗湿了,冒着热气,宣告着主人归家路上的急切。
我忽然心头一紧,所有的神经都回到二十五年前。那一晚,我的父亲,也是这样急切地在赶着回家吧?他是带着十万分的歉疚,闭上了流着泪的眼吧?他是不是用最后一丝气力,在苍茫茫的黑夜里祈着愿望,将家中的妻女交托了天地的神,祈求祂垂顾家中的孤儿寡妇,替自己守护我们?
我终于慢慢地,慢慢地了解,他从没有选择主动离开。如果可以,他会早早回到家,跟孩子亲吻说晚安,跟妻子相拥入眠。如果可以,他会期盼看着我嫁人,会跟妈妈成了外婆一样,也拥有一张做外公的脸。
先生和阿树都睡熟了。阳台的洗衣机停止嗡鸣。我合上圣经,起身把洗好的衣服一一晾挂。站在窗前的时候,有风拂面,我沉沉地嗅了一口风的气味,风里有翻山越岭而来的无花果的软绵。
片尾曲:The praise baby collection – A Simple Pra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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