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反思后发现人生不值得过”的威廉,十次自杀失败。与即将退休的职业杀手签约,“很高兴杀死你”,“很高兴被你杀死”。但两人却被相似的问题困扰。杀手说:“我曾经主宰了死亡本身,但现在呢?如果我不工作,我是谁?”无意义感,正在谋杀所有现代人。
《境界》独立出品【影评】
文 | Xi la
播音 | 芬芳
一位年轻的英国男子大汗淋漓,望着桥下的江水,神色紧张却毅然决然。他打算一跃而下,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他闭上眼睛,身体渐渐前倾,气氛紧张到极点。突然身后人声响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推你下去”。年轻人吓了一跳,以为来了“好心人”劝阻他,没想到对方丝毫没有阻止之意,反而留下一张名片就走了。年轻人不耐烦地将名片塞进口袋,一跃而下,没想到正好落在从桥下驶过的邮轮上……
年轻人名叫威廉,这已经是他第十次自杀失败了,每次都意外捡回一条命。
留下名片、打断威廉自杀的人名叫莱斯利,这位看上去彬彬有礼的绅士实际上是一位已届退休年龄的职业杀手。为了完成“公司”的指标,莱斯利另辟商机,在桥上、楼顶四处寻找想自杀的人,向他们索取一定费用,并保证一周之内杀死他们,否则全额退款。当威廉和莱斯利签定合同之后,二人“很高兴杀死你”,“很高兴被你杀死”的对话,令人忍俊不禁。
经过反思,发现人生不值一过?
荒唐的协议,正是《一周不死,全额退款》(Dead in a Week: Or Your Money Back)这部电影的主题。虽然和死亡有关,这部黑色幽默的电影并不压抑,主角威廉有点蠢萌,杀手莱斯利憨态可掬,莱斯利和老伴之间的温馨则撒了一把好狗粮。观众很快就被一个悬念牵动——威廉是如何重获求生渴望的,使他从一心赴死转为逃避追杀。换言之,在荒唐的设定背后,电影其实探讨了一个寻找人生意义的话题。
签定“死亡合同”时,莱斯利记录下威廉的姓名住址之后,问他想死的理由,“是绝症吗?金钱问题吗?”考虑片刻之后,威廉反问:“你有没有想过存在的意义?我是谁?为什么我会存在?我有什么价值?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一遍又一遍。我想把我的大脑关掉,但它一直这样直到我再也忍受不了……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在朝着死亡走去,只不过非常缓慢而已。”
听得不耐烦的莱斯利打断了威廉,直接在合同上写下“癌症”。或许莱斯利写得不错,威廉患了一种思想上的癌症,他不是因疾病或经济而丧失生活的勇气,而是因为在短暂的人生中再也无法找到活下去的理由。苏格拉底有句名言,“未经反思的人生不值得过”,而威廉则“经过反思之后发现人生不值得过”。
威廉的反思在莱斯利看来好像无病呻吟,似乎“人生的意义”这样高大上的话题和他这个以结束别人生命为专职的杀手无缘。但影片试图表达的是,困扰威廉的问题某种程度也同样困扰了莱斯利。按理说,作为杀手,最好将生命贬低到和动物的价值一样,最要不得的就是思考“生命的意义”。一旦这个问题在杀手的头脑中扎根,他就无法“工作”了。
事实上,无论有意识还是无意识,莱斯利为自己的人生创造了一个意义,并按照这个意义生活。他同样无法接受一个无意义的人生。随着影片的进展,我们知道莱斯利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之所以另辟商机、做起了自杀者的生意,是因为他不想失去自己的工作。老伴憧憬着等莱斯利退休之后可以好好享受一下晚年生活。看到莱斯利仍然不愿退休,老伴质问:“你已经说了今年要退休,然后我们就可以去环游世界。”莱斯利摇着头辩解,“不,我是说我会考虑今年退休。我已经考虑过了,结果是我还没准备好。”
当老板逼他退休时,莱斯利说出了真实的原因:“这份工作是我全部,杀人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莱斯利在床上和老伴回顾着自己的英雄往事,他自豪地说,“我曾经主宰了死亡本身,但现在呢?我就只是在等死而已。如果我不工作,我是谁?我是什么?”
原来,同一个问题困扰着威廉和莱斯利,“我的价值和意义究竟是什么?”只是威廉没有找到答案,因此也就没有继续活着的理由;而莱斯利似乎在工作中找到了答案,但退休却动摇了他的人生根基。对他而言,退休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杀。
导演显然不只是想要拍一部喜剧片而已。在某种程度上,威廉和莱斯利代表了我们中间的大多数:或者还没有找到人生的意义,或者自以为找到了,于是在其上建筑自己的人生,但随着境遇改变,我们所建造的即将轰然倒塌,原来根基如同沙土。
影片提出了一个好问题,但很难说给出了一个好答案。威廉放弃自己深思熟虑的自杀念头,是因为迅速与一位女编辑陷入爱河;莱斯利更是不明不白地接受了退休的命运,让我们不禁怀疑是否威廉和莱斯利只是各自换了一个沙土堆:一个称作爱情,一个称作享乐。
人生的意义有趣地接近于无意义?
电影的粗糙,或许只是反映了现代人在这个问题上所面临的困境。普遍而言,现代人一方面消解了“意义”的问题,另一方面又无法安于一个没有意义的人生,为此我们给自己一个又一个拙劣的答案,以安慰内心的悸动不安。
胡适先生曾撰文,据他看来,“生命本身不过是一件生物学的事实,有什么意义可说?一个人与一只猫、一只狗,有什么分别?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何以有生,而在自己怎样生活。你若情愿把这六尺之躯葬送在白昼作梦之上,那就是你这一生的意义;你若发愤振作起来,决心去寻求、去创造自己生命的意义,那么,你活一日便有一日的意义,作一事便添一事的意义,生命无穷,生命的意义也无穷了。”
听起来好像很有文化,容易把人绕进去。但稍有逻辑的人只要细想一下,当我们在问“人生有何意义”的时候,岂不正是在问“每一天怎样生活”吗?胡适却告诉我们“人生的意义在于每天怎样生活”,实际等于什么也没说。胡适先生鼓励我们自己去创造生命的意义,“作一事便添一事的意义”,但问题是我们每天都面临做这件事不做那件事的选择,无论做什么都有同样的意义吗?救人和杀人难道一样?胡适虽是大家,在这个问题上竟如此混乱。
很可惜,和胡适站一队的人不在少数。有人在网上贴出一个醒目的标题,“一个有意义的人生就是人生的意义”,我目瞪口呆,沉思良久,不明觉厉。当代英国作家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批评那种认为“人生的意义就是思考人生的意义”的观点在逻辑上犯了同义反复的错误,但他的结论却是,“人生的意义便是人生本身……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毫无目的的生活……人生的意义有趣地接近于无意义”。他自己也没有走出什么也没说的语言游戏。
伊格尔顿说,比“人生的意义”更根本的问题是“为什么一切事物会存在,而不是不存在?”传统的答案是“上帝”,但现代主义思想认为“人的存在是偶然的——没有根基、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没有必然性,人类本来很有可能从未出现在这颗行星上。这种可能性掏空了我们的现实存在,投射出恒常的失落和死亡的阴影。即使是狂喜的时刻,我们也颓丧地知道脚下的根基宛如沼泽——我们的身份与行为缺乏牢固的基础。” 现代性掏空了“意义”的可能性,又想给人指出“意义”,于是无可避免地陷入自相矛盾之中。
现代人的困境是既不相信意义又在寻找意义。但想要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的渴望如此难以压制,让我们想起C.S.路易斯所说的,“如果我发现自己内心存有一种世上的任何经验都无法叫它满足的渴望,最可能的解释是:我是为另一个世界而造的。”同样,我们可以说,如果我们我发现自己内心存有一种对意义的渴望,最可能的解释是这个世界是有意义的。
等待他们的将是另一次幻灭和破碎
一个世纪以前,德国著名思想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伊肯,敏锐地观察到人生意义的丧失成为现代人的大问题。追根溯源,奥伊肯判断:“现代社会的进步,导致人们生活的中心从无形世界转向有形世界。”他预见到杀手莱斯利的问题,“无论何时何地有了贫困和灾难、错误与妄想,现代精神就会英勇出击,对它们解救与批判,理性主宰一切……这种新生活的核心就是工作……在这样的环境下,如果说生活有意义的话,那就只有一个源泉,从工作中去获得。”
工作成了莱斯利和大多数人“强有力的、坦率的、富有意义的存在”,稳妥地规避宗教和形而上学的难题。但问题正如奥伊肯所说,“刚开始的时候,人们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虽然他的生活并不充实,但因为陶醉在取得成绩的幸福中,并不会对眼下的工作产生怀疑。然而随着工作的地位日趋重要,对劳动者越来越多的剥夺,人们就不得不对它产生质疑了。”莱斯利自己正处在这种质疑的边缘,工作逐渐侵蚀了他和妻子的关系。放弃工作等于要他的命,但紧紧抓住工作也是死路一条,他必须考虑是否仍然让工作成为他生命的根基。可以一旦将工作从脚下抽走,如何才能保证自己的生命不至于轰然倒塌?
奥伊肯生动地预见了我们的困境:“作为一个有思维存在的个体,人无法容忍把他自己当成一种简单的动物对待。他不能不比较,不能不反思,不能不质疑。而且,如果他的问题找不到解释,他就会感到羞耻。”很显然,大多数人一方面接受人是一连串偶然和巧合的存在,另一方面却不能接受自己的人生毫无价值。我们要么像威廉一样在寻找意义而不得中不堪忍受,要么像莱斯利一样在工作、爱情、金钱和孩子中创造出一个摇摇晃晃的意义,却最终不得不面对一个意义被剥夺的结局。
如果我们发现“与永恒的宇宙相比,人类的生活是空虚和短暂的,如果这一发现会使人悲伤的话,只能说明人不想成为短暂的事物”,对此,奥伊肯说,要达到永生的目标,最关键的是拥抱一个超自然的,“不可见的世界”。尽管可见的世界拥有多种可能性,但却不能给生活以意义。
因此,对于电影中的威廉和莱斯利来说,他们的拯救不是急匆匆地用爱情或享乐安慰自己寻求意义的心,否则等待他们的将是另外一次幻灭和破碎。他们所需要的是质疑现代社会的根本前提:世界和人都是纯粹偶然存在的。
了望这广阔的意义海洋
英国作家麦格拉斯本科期间学习化学,在牛津拿到分子生物物理硕士学位,作为曾经坚定的无神论者,他相信自然科学解释了所有的事物,从上帝手中夺回了主导人类信念体系的宝座。因此唯独出于科学的宣告才是有意义的,对于现实世界和事物的秩序,科学是唯一可靠的认知方式。无神论成为他的信条,而无神论的基础就是科学。
后来,麦格拉斯去牛津攻读研究生,他说“能够获得这样的深造机会让我备受鼓舞,同时我认为可以通过在牛津的学习,更加坚定并拓展自己的无神论思想。在为即将开始的学业作准备时,我读了一些关于科学历史和哲学的著作,没想到这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对无神论怀疑的种子,在我心中开始萌芽。难道我的无神论信仰只不过是某种基于对科学范畴误解之上的逻辑错误?或者是我误解了科学宣告的本质?这种思考令我非常不安,因此我刻意不要想得过多。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意义世界承受过于猛烈的冲击。”
“虽然在那之前我一直对基督教抱有很大的成见,但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对无神论信仰采用同样的评判标准。我相信无神论有着自明的正确性,因此让无神论免于被质疑。在 1971年 10月到 11月间,我发现无神论在理性方面的证据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充分,对我来说,它已不再是自明的真理,因为我看到它所依赖的基础非常不可靠;与此同时,对于之前我一向轻视的基督教信仰,我发现它在理性方面成立的确凿性远超我曾经的认识。最后我认识到,尽管我一直以来都认为无神论是一种对现实世界的事实性宣告,可是事实上它仍是一种信仰体系。”
麦格拉斯发现,如果采纳无神论的解释,将永远无法回答“这个世界以及我们在其中的意义”之类的问题,除非我们愿意揭开无神论的帷幕,面对一个崭新的世界。当麦格拉斯找到上帝,或者说被上帝找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对C.S.路易斯的一段话深表认同——“我相信基督教好像相信太阳升起,不是因为我看见了太阳,而是因为我通过太阳看见了一切。”
过去信仰无神论的麦格拉斯,在对人生毫无意义的悲观预言中绝望拼凑自己的人生图景,当他进入基督信仰,突然发现过去冰冷的宇宙如今温情慢慢、生机勃勃。因为整个宇宙,包括人类本身都是一位充满慈爱的上帝的大手笔。麦格拉斯将这种经验形容为“意义的惊现”,这句话也成为他一本书的名字。
威廉和莱斯利都在影片中焦虑地问:“我是谁?”在基督徒看来,人生的基础和焦点是那位又真又活的上帝,我们从祂获得身份和意义。漫漫人生旅途,工作、财富、爱情可能闪闪发光地将我们吸引,但那些闪光总是一晃而逝,不足以承载生命的重量。诚如麦格拉斯所言:“我们还需要抬起头来,了望这广阔的意义海洋……这世界上的种种事物,不过是指向那更伟大者的标记,我们需要藉着它们去找到那真正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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