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咪吐”峰会：直接原谅施虐者并非治愈的捷径

上个月的“咪吐”峰会，是美国福音派对性侵事件的最大回应。曾遭牧师性虐待12年的琼安，作为培训主任为受害者提供辅导。她不认为信徒遇到类似事件的第一选择应是宽恕，“许多人不允许自己说出压抑的愤怒，只想尽快摆脱受虐的痛苦，但她们的灵魂仍然破碎。”

《境界》独立出品【信仰反思】

文 | 文道

播音 | 小馨

“研究表明，多达81%的女性和43%的男性一生中经历过某种形式的性骚扰——无论是言语上的还是身体上的。无论是一次还是多次，其后果都是不可估量的——破裂的关系、畸形的自我形象和自我评价、情绪困扰、身体伤害、孤立等等。不幸的是，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们发现了一个令人痛苦的事实——教会同样受到性骚扰的困扰，它正在伤害我们。”

正是看到这样的需要，2018年12月13日，美国惠顿学院（Wheaton College）的葛培理中心、心理咨询与家庭治疗学院合作主办了“反思：GC2应对性骚扰、虐待和暴力峰会”（Reflections: A GC2 Summit on Responding to Sexual Harassment、Abuse and Violence）。这也是自去年秋天“咪吐”运动爆发以来，美国福音派对性侵事件作出的最大回应。GC2是大使命/大诫命（Great Commission/Great Commandment）的简称。这也是葛培理中心主办的第三届GC2峰会。

《今日基督教》发文首肯该峰会的重要意义。当有人讲述他们的“咪吐”或“Church too”（教会也是）的故事时，我们感到悲伤。文章认为，任何时候，性暴力和压迫都是不能容忍的；人们必须谴责所有压迫和伤害他人的人，不分信仰和宗派。

峰会主办方在其官网上写道：“性骚扰、虐待和暴力是一个基本问题，福音派需要审视我们自己和我们的教会。这些问题与我们作为基督的形象承担者和福音使者的核心有关。我们必须像耶稣一样回应，大声疾呼，为正义而工作，寻求安慰和医治。葛培理中心是惠顿学院的一个事工机构，这些问题影响着我们的学生，也影响着全球的基督徒。……我们想利用我们可能拥有的影响力帮助教会更好地回应。”

“69岁的牧师吻了17岁的我”

在GC2会议期间，主办方为所有参与者提供了一个安静的祈祷室，参与者可以在那里得到一对一的辅导。负责辅导的琼安（JoAnn Nishimoto）博士，是惠顿学院心理咨询中心的临床培训主任。她广泛地为性侵受害者提供服务，为退伍军人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为门诊病人治疗抑郁症和焦虑症。而她自身的经历，使她对教会中遭遇过性侵害的人深有负担。

琼安在她的书中讲述了自己被教会牧师性侵12年的经历。高中毕业的琼安，将进入俄克拉何马州的一所基督教大学入读。尽管高中的环境不太友好，但她所在的教会却很和睦。教会有75人左右，牧师汉森（Hansen）是一位出色的圣经教师，受到会众的爱戴。他的妻子布兰奇（Blanche）也在教会服事，担任司琴。

因为是年长且受人爱戴的牧者，一些热心的信徒常去汉森家里请教，琼安也毫无防备地常和汉森会面，讨论信仰问题。琼安写道：“我感到很幸运，有一位牧师成为我灵性追求的向导。他拥有我所珍视和想要的，就是与上帝的亲密关系。”由于汉森的教导，琼安对自己的使命有了清晰的方向，从而变得对汉森更加钦佩。

然而，在琼安17岁时，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到了教堂做礼拜的地方，我朝楼下的洗手间走去。我今晚来得早，其他人很少在这里。当我走近楼梯时，汉森从拐角处走了过来。见到他很高兴，我伸出双臂像往常一样拥抱他。他没有仅仅拥抱我，而是用手指抬起我的下巴，在我的嘴上重重地吻了一下。我被吓了一跳。他毫不迟疑地说，很高兴见到你，就顺着走廊走了。他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异常，但我内心感到一种尴尬。”

琼安被意外之吻吓了一跳，心想：“我不喜欢亲吻别人的嘴，这违反了我内心的界限。让已婚男人亲吻，我感觉很不合适。”琼安试图不去相信这是不合适的。“我想我一定是夸大了自己不舒服的感觉，甚至羞于质疑我的牧师。”但危险的警钟在琼安心中响起。她的惊奇变成了恐惧，她感到身体上的僵硬和情绪上的恐慌。“回到家，我不想去想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感到很难受。他为什么要那样做？通常情况下，我几乎和母亲谈论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但是，我为牧师的行为感到羞愧，我把这件事藏在心里。”

琼安试着把这次遭遇从脑海中抹去。当她做不到的时候，她试着从中寻找意义。她暗示自己：“这是一次性侵事件，但他不是故意那样做的。不会再重复了。我知道汉森是一个虔诚的人。他可能很快就会打电话给我道歉。他会为此负责，然后我会说，‘我原谅你’。于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考虑到琼安常在教会听汉森的讲道，以及她对汉森的一贯印象，她相信汉森会主动道歉。琼安把这件事理解为汉森的一个小失误，这是她能想到的或精神上能忍受的唯一解释。

然而，汉森不但没有道歉，还大胆地向琼安表白。有一次，汉森伸出双臂，轻轻地碰了碰琼安的肩膀说：“琼安，我爱上你了。我爱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应该知道。”汉森的语气很坚决，琼安立刻感到恐惧又回来了。然后汉森使劲把琼安拉到他身上，专横地吻了她。

警报再次拉响，琼安无法抑制那种恶心的感觉，她无法用语言表达她惊慌失措的困惑。“我焦虑万分，开始祈祷。主啊，你必须给他定罪。我对他的爱是出于对牧师尊重的爱，但请让他爱他自己的妻子。我不希望我们的教会出什么事。每次一想到他抚摸或亲吻我，我就感到恶心。我只是不能把他现在的形象和他在我心中牧师和属灵导师的形象结合起来。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我只需要为这事祈祷。如果泄露出去，可能会伤害我们的教会，可能会有谣言。”

琼安尽量更多地关注汉森牧师和教会的利益。但当她睡着的时候，焦虑却没有任何减轻。她低估了恐惧和无知的力量。

“我试图为一个没有悔过的人开脱”

汉森对琼安说：“我对你的爱是从上帝而来的，我想让你知道这不是欲望，而是爱。你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们彼此是对的。然而，没有人会理解我们对彼此的爱和我们在做什么，所以，当然，我们必须保密。神已经指示我，祂将要为我打开一件特别的事，现在我知道了，这就是我对你的爱。你已经察觉到了。”

汉森还威胁琼安：“你可以选择不爱我，但我知道，如果你不爱我，我只好辞职，离开这里。如果你不爱我，我就不能忍受每周都见到你。……你知道，我和我妻子从来就不是一个团队，她从来都不了解我。你是那种了解我心思的女人。”

琼安回忆道：“这种操控性语言的效果，是阻止我做任何真正的批判性思考。”神职人员的角色本身就具有很大的权力，而这种权力最阴险的一面就是企图在信任他、寻求他属灵指导的人面前扮演上帝的角色。汉森变得越来越专横。琼安感到无能为力，像个小孩子一样被责骂。

琼安分享道：“性侵犯的披露会让每个人都感到恐惧、拒绝和困惑。对于家庭来说，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反应是沉默或保密，不寻求外部咨询。当施虐者处于自己的忠诚圈子（教堂、家庭或朋友）中时，情况尤其如此。在这种情况下，从训练有素的辅导员那里寻求专业帮助是绝对必要的。……在后来的几年里，当我的父母意识到他们在判断上犯了严重的错误，没有向教会领导汇报汉森并直接面对他时，他们感到非常内疚。因为我已经超过16岁，所以我没有受到路易斯安那州法律的保护，否则向儿童保护机构报告汉森就是一个重要步骤。”

由于不了解虐待的性质，甚至不知道这是虐待，琼安不知道危险的大门正在向她敞开。“尽管证据确凿，我还是试图相信汉森是好人。为了使他能悔过，我一直愿意免除他的责任。我试图为一个没有悔过的人开脱。我表现得更加无助和脆弱。……我被他洗脑了。”

彼得·拉特（Peter Rutter）在《禁区里的性》（Sex in the Forbidden Zone ）一书中提到，如果牧师想行使他的权力，他会向会众描述他在上帝面前的地位。一个性虐待的牧师可以很容易地利用这种权威，告诉一个女人，他的性行为是上帝计划的一部分。即使是成熟老练的女性，如果她们很信任他们的牧者，也很难抗拒这种观点。

读大学之后，汉森还让琼安作他灵里的妻子，而琼安小心翼翼地按照妻子的规则行事，尽量不做妻子不该做的事。“每当他建议我‘诚实地看看我是否想结束这段关系’时，他的潜台词是‘看看你是否愿意离开我，让上帝失望’。这种扭曲我思想的微妙技巧很有效。他知道我对追随上帝的真诚承诺，他把这当作维系我与上帝关系的粘合剂。我一次也没能超越这种操纵技巧，也没能看清它究竟是什么。”

直到1987年夏天，最终在辅导老师及朋友的帮助下，琼安才结束了长达12年的性虐待。一旦虐待关系被严格建立起来，行为模式和恐惧就会变得根深蒂固。醒悟后的琼安对自己处在这种虐待关系中非常震惊。“我感到恶心，我怎么能想到我嫁给了一个老人呢？”琼安发现，遭受虐待的受害者可能会丧失尊严、精神崩溃，以致于他们无力保护自己，甚至无法指望得到解脱。相反，他们可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赢得施虐者的“爱”。

用恩典的药膏让羞耻失去根基

有过上述经历的琼安，后来报考惠顿学院，希望能够帮助更多的受害者。2002年获得基督教临床心理学博士学位后，琼安辅导了许多受害者，她发现这些人往往都被羞耻所困扰。“羞耻被恐惧包围，因为它不想被看见。恐惧使羞耻永存，因为它使我们把它隐藏起来。没有人喜欢谈论他们的羞耻，但是在一个支持和爱的环境中显露恐惧是治疗的一部分。我观察到人们感到羞耻时的两种主要反应：跑开躲起来、愤怒地大骂。”

琼安也提到自己的羞耻感。在康复的最初几年，她经常会想：“我讨厌我所经历的虐待事件。我讨厌它成为我历史的一部分。我恨我被骗了，痛恨自己不够强大，无法处理好虐待我的人。我恨我在虐待中待了这么久。我讨厌那些年来我一直在撒谎，过着双重生活。我讨厌我的受虐如此复杂和难以理解。最终，我恨我自己！”

然而，使徒保罗的经历帮助了她。保罗也曾是一个深受罪与羞耻困扰的人，他热心逼迫基督徒，以为是服侍神。琼安相信，保罗醒悟后，有一段时间一定非常悲痛，一定很难原谅自己，一定觉得自己不配受恩惠。在保罗信主后的头两年，他花了很多时间在阿拉伯的沙漠与神在一起。他必须把上帝的真理深深应用到自己身上。他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境地：他会深深拥抱上帝宽恕和救赎的真理吗？他会同意上帝的观点，基督的死足以洗清他犯下的大罪吗？他会被洗得比雪更白吗？

“我曾经天真地认为保罗已经归信了基督，然后就愉快地跳过去讲道，立刻摆脱了内疚、羞耻、悲伤和其他灵魂疾病的困扰。但那不可能是真的，保罗在新约中给了我们暗示，他和我们一样是真实的。我看到人们在原谅自己的过程中挣扎。我相信：保罗也在挣扎，恨恶自己过去的生活；在他开始相信宽恕的时候，又陷入了自我厌弃之中，因为这种毫无价值的漩涡再次把他吸了进去；他喘着粗气，一次又一次地与自我厌恶作斗争……

保罗最终以神宽恕他的方式来解决他的罪与羞耻。对他来说，这可能就像对我们一样缓慢且断断续续。比雪更白的意识深深地渗透到他的自我厌弃中，改变了他对自己的核心看法。保罗告诉我们，他确实是罪人中的罪魁，但现在他怀着感恩和谦卑，知道自己在基督里是一个新人。”

琼安认为，从感到羞耻到被神的恩典彻底医治需要一段路要走。“福音的信息是，当我们拥抱基督为救主时，神会彻底宽恕我们。我们马上就被洗干净了。不幸的是，我们的羞耻和自我厌恶不是那么容易克服的，不是因为上帝没有原谅我们，而是因为我们不能原谅自己。鉴于我们的罪，恩典似乎是不合理的。”

羞耻蔑视恩典。事实上，羞耻是恩典的最大敌人。恩典是医治羞耻所必需的。神将这恩典赐给我们，我们必须接受它，把它当作每日的药膏，直到羞耻失去根基。

他们只得到了一种虚假的宽恕

另一个受害者不得不处理的问题，就是如何饶恕施虐者。这也是琼安曾面对且挣扎的问题。“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话题比饶恕更能引起人们的恐惧、困惑、愤怒和抗拒了。因为我个人一直在与这些情绪作斗争。这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对待的话题，没有简单的公式。当我们在人际关系中经历过无数次的伤害，并且确实有上百次的伤害经历时，我们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处理饶恕。”

琼安发现，许多遭受虐待的人都有一种支离破碎的自我意识。他们没有什么尊严，生活在对施虐者的恐惧中。这种虐待使他们在内心受到伤害和羞辱。如果施虐者走进房间，他们会想逃跑。对他们来说，恐惧仍然是一个活生生的怪物。

很多基督徒认为，如果别人伤害了我们，我们的第一选择应该是宽恕原谅。但琼安并不这么认为，“我们常把得医治和得自由的顺序弄颠倒了。我曾为许多基督徒女性提供咨询，她们觉得在医治的早期阶段有义务处理宽恕。后来她们推想，自己已经原谅了施虐者，因此她们不允许自己说出内心仍然压抑着的痛苦、伤害和愤怒。她们只得到了一种虚假的宽恕。她们想尽快摆脱被虐待的痛苦，对她们来说，直接原谅施虐者就好像是一条治愈的捷径。但事实是，她们的灵魂仍然非常破碎，恐惧仍然是她们生活中强有力的存在。”

对受虐者来说，恢复尊严是其康复的首要标志之一。尊严意味着我们不是不值得爱的，乃是被上帝爱的，且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神应许在我们面对自己的过程中与我们同在。从神而来的尊严地位回来了，愤怒也随之而来。这是一种健康的愤怒，表明上帝有意恢复我们的地位。

然而，对于那些从不让自己感到愤怒，或者别人不允许自己表现出愤怒的女性来说，这可能很麻烦。“当我为受虐者辩护时，我允许每个人都清楚地表达饶恕对她自己的经历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宽恕意味着我把施虐者交给上帝审判，不管那意味着什么。我开始相信，当我来到天堂，听到上帝关于如何对待虐待我的人的决定时，我将会对祂正确的判决感到满意。如果我最终拒绝释放愤怒，它就会用苦毒毒害我。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屈服于愤怒。”

主耶稣说祂是为羊舍命的好牧人。作为一个牧羊人，祂永远不会驱赶、强迫祂的羊。这就意味着，在被医治的过程中，主给我们恢复的时间，祂对我们充满耐心。在《启示录》3章20节，主谦卑地宣告：我站在门外叩门。主从不强迫任何人，祂尊重每个人的自由意志，祂尊重我们的选择。祂的承诺是帮助我们度过这个被医治的过程。虽然我们可能对别人看待我们的方式有些恐惧，但最大的问题不是别人会怎么看我，而是上帝怎么看我们。我们必须面对神话语的真理，那就是：我是被爱的。接受上帝对我们的看法，这是一个过程，需要时间。

琼安认为，真正的宽恕是内心充满平安，不再恐惧、愤怒。一旦我们在上帝面前的尊严地位得到恢复，且不断得到巩固，我们就会在情感上免受施虐者的伤害，饶恕才成为可能。琼安说：“重要的是接受上帝看待我们的方式。如果我们承认我们的罪，祂会赦免我们。我们面对真理的时候，祂必扶持我们，因为祂就是道路、真理、生命。最终，我们必须给上帝，而不是别人，定义我们的权利。”

（本文成文参考了琼安《Courage for Lambs》一书、Reflections: A GC2 Summit官网、基督教今日报等资料，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