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终于和我取得了联系。电话那边声音极为沙哑。他非常沉默,只是告诉我他办公室的同事在南楼52层都活着,而公司另外一个部门在北楼100层以上,所有的同事一个也没能逃出来。后来我们才知道那里有298个人!女儿已经坐在一个特制的塑料加氧舱里,如同受惊吓的小鸟,911的那一夜带给我们全家回转,让我们不能停留在自哀自怜的伤痛里,而是在伤痛之后诚实面对我们的神。
《境界》独立出品【专栏】
文/哪哒芬芳
播音/伊然
女儿果果出生在繁华热闹的纽约曼哈顿。怀上她之前正在洛杉矶读博的妈妈,申请到了全美一年仅有两三份的日本外务省国际交流基金博士生赴日研究基金。收到通知时,女儿刚刚出世不久。面对来之不易的带薪研究机会,思考再三,我不顾家人反对,决定一个人带着八个月不到的女儿赴日。
怎么倒了?怎么倒了?
2001年的8月31日,我推着婴儿车,带着四箱70磅的托运行李上路了。丈夫特意把中国的一个客户会议安排到9月9号,这样他可以陪我们母女一路到东京安顿下来。
初到东京艺术大学校区附近的根津的公寓,我多少带着些兴奋。想象着每天骑上自行车把女儿送进托儿所,再横穿鲜花烂漫的上野公园去艺大的研究室,下午接上孩子回家喂她吃饭,晚上一起讲故事洗澡,相拥而眠。这样的幸福日子也真的持续了几天,只是短暂。
9月11日的晚上十点刚过,果果已经熟睡,我正在整理文献。电话响起,是爸爸的声音:“女儿,打开电视吧。不要太担心,果果爸爸在北京开会还没有离京。会议中心不能打国际长途,叫我转告你放心……”一阵安静后,爸爸说,“孩子,人在,一切失去的都会有的,不要害怕和伤心……”
我越发地迷惑,全身发冷,手抖动着打开了NHK的新闻转播。那都是些什么呀?浓烟滚滚的纽约世贸大楼和飞奔逃散的人群!还没等我明白过味儿来,新闻播报员突然用日语大喊道:“怎么倒了?怎么倒了呢?”望着电视里崩落的瓦砾,我全身颤抖着不能自已。
世贸中心,是我到美国的第一站:丈夫读商学院第一年的实习从那里开始;工作的第一个办公室在那里;在长女出世前待产的严冬,那里是我每天散步的地方;女儿出世后我和探亲的母亲常推着婴儿车去喝下午茶丶等丈夫下班一起回家,也是在那里。那里的每个商铺、每个走廊我们都熟记在心;那张一个月前为探亲的婆婆在楼顶留下的照片也从此成为永不会再有的纪念。
那一夜,我的泪水没有停,昏昏沉沉中后半夜就开始发起高烧。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在低烧,眼前时时刻刻是电视回放的为逃生从燃烧的大楼上面如纸屑一样飘出的生命。
丈夫终于和我取得了联系。电话那边声音极为沙哑。他非常沉默,只是告诉我他办公室的同事在南楼52层都活着,而公司另外一个部门在北楼100层以上,所有的同事一个也没能逃出来。后来我们才知道那里有298个人!
心乱如麻的一天
我的烧还没退,不足9个月的女儿却开始烧起来。起初,我因为自己精神恍惚,心不在焉,每天都会把孩子送进托儿所,就这样昏昏沉沉又过了一个多月。
一天近凌晨时,我被咚咚的响声吵醒,打开灯发现果果坐在我的床头不住地用头撞墙,全身发紫。我下意识地摸摸孩子,发现她浑身滚烫。我似乎立刻清醒了一般,跳下床来决定立刻去急诊室!
我把女儿塞进背包带,站起来的时候突然觉都头顶一阵发热,原来呼吸困难的孩子经不住我的大幅度动作,把晚上吃的奶和米糊都吐在我头顶和颈项上。我哇地一声哭出了声,倒空了肚子的女儿却很安静地把头伏了在我的肩上。
我稍微定定神,擦干眼泪和头上脖颈的奶糊,拿起尿布包冲出了房门朝马路跑去。几分钟过去没有一辆出租开过,我决定边跑边拦车,可我根本不知道哪里有医院。突然,一辆黑色轿车紧急刹车停在我旁边,一位中年男子探出头来,“你有急事吗?”“我孩子病了,要去医院!”我话音没有落,他就冲下车,跑过来为我开门。
“你太大胆了,不怕有坏人停车吗?”坐在车里的我被他一说,头嗡的一声愣住了。他急忙安慰:“别怕!真巧我是儿科医生。我带你到附近最好的日本医大附属医院吧!”
后面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细节,只是隐约记得女儿被诊断为由成人发作的脓毒性咽喉炎感染造成的肺炎,已经到了血液缺氧的地步。等待检查完,我也用光了带来的奶粉和尿布。
孩子衣服上渗出了尿液,饥饿的哭声变得微弱。当护士把她接去换住院服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一个人坐在急诊室外的走廊里,呜呜地哭出了声,记得那走廊好长好安静!
我需要50万日元的住院抵押现金,但是我的银行一天只能取1000美元;我需要回家收拾住院的衣物,却没有人帮助我陪伴认生的孩子;我被要求24小时陪床,与女儿同睡一张四周围着铁架子的病床,却也被告知医院不供应陪床家属的一日三餐。那是怎样心乱如麻的一天!
氧气罩里的果果
半天以后,当我拿到朋友那里拆借的50万现金、提着满满一箱衣服玩具去病房报到时,我的宝贝已经坐在一个特制的塑料加氧舱里。
她如同受了惊吓的小鸟,声音嘶哑,全身颤抖,头皮上插着输液管子,脚趾头上夹着血液供氧测量器,拼命地抓着使她无法看清楚外面的塑料罩子,却不能发出哭声来。我一生都忘不了女儿那惊恐的目光和见到我爬进氧气罩子时的满脸泪水和无声哀怨的眼神。
我和女儿被安排在一个四周围上铁架子的单人病床上,果果的氧气罩就设在这张床上。而我则需要在氧气罩和铁架里迂回侧卧睡觉。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四周有架子,我不必担心掉下去。每天清晨我都是从铁架里翻身爬出而开始一天忙碌的。
因为孩子小、氧气舱又小,睡了一宿觉起床时身上挂着的氧气管和输液管非常容易出状况。重新扎针时,护士总会小心地问我要不要进去陪孩子。经过第一次女儿声嘶力竭向我求救的场面之后,我就决定选择站在门外默默流泪等候。
因为孩子双臂的针口实在太多了,医生最后已经扎到了头顶。果果却是个非常坚强的孩子,虽然每次都会不情愿地进去满脸眼泪地出来,但她见到我的瞬间总是选择破涕为笑,从没有让妈妈觉得被埋怨过。每次见到孩子挂着泪水的笑脸和挂在头皮上的输液管子,我都会哭出声来。
女儿刚结束流食,开始吃稍微有点味道的大人饭。每天,医院的营养套餐里都会有一碗大酱汤和日本儿童最爱吃的牛肉或鸡肉咖喱饭。果果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深深地爱上了这两样食物。
每一餐她都会迫不及待地去抓汤碗,当我给她端着汤喝的时候,她总是用双手使劲地往自己的嘴里塞,生怕汤水进不到自己口中。两只小手把大木碗搂得紧紧的,妈妈根本就看不到她的小脸儿。见到咖喱饭的果果,更有意思。不会说话的她用手使劲地抓饭勺,每一口都会把小嘴巴塞得满满的,脸上到处都蹭着咖喱酱。
我几乎不记得自己每天是如何解决饭食问题的。因为医院不供应家属饭菜,我常常就在病房附近的小超市里买上一块点心或者方便面了事。直到丈夫从美国赶过来为我去餐馆买外卖,我才吃上第一顿热饭。那一餐倒是很清楚地记得:日式烤青花鱼沾白萝卜泥加白米饭。真的是美味!
那一夜,我们回转
一周以后,果果终于从氧气舱里出来,烧也退了。我迫不及待地等着结账出院。就在那个清晨,女儿的温度却突然急速回升,我心里非常慌乱和沮丧。主治医生一反平日的干练,站在病房门口迟疑了半晌才对我说,“孩子是同一种病毒的二次感染。实在对不起,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我们真的不能让她离开。”
我记得好清楚,那天正是日本举国欢庆的时日:因为皇室的长孙女爱子小姐出生了。电视滚动播出的新闻,谈论着这位小公主所肩负的举国盼望,我则流着眼泪将刚打好包的衣物摆放回病房的衣橱里面。
等到我们一家三口离开医院,东京的大街小巷已经开始预备正月新年的到来。我为女儿穿上了来之前从纽约世贸中心下面的商铺里为她精心挑选的冬装。为了纪念女儿痊愈,我们放下行李带她来到上野公园,拍下了那些一生都不会抹去的记忆。
细想起来,我们母女前前后后病了两个月的日子,女儿却是难得的窝心。那时的我虽然是受洗一年的基督徒,却仍然是个属灵婴孩,没有教会和灵修生活,更没有祷告的智慧和心思。
看到孩子的难处和经历心里的苦楚,却总是一个人靠着自己的坚强硬撑着;见到女儿的令人吃惊的懂事,却从来没有为此感谢过神,因为我完全忘记了女儿乃是神给我的极为特别的礼物:我们结婚7年一直无暇也无心要孩子,可是真到了愿意做父母的时候却迟迟不能如愿;而果果正是我受洗两周以后神赐给我的小生命。也是因着她的缘故,丈夫和我们同行来到日本安家。
是在上野公园里的那个主日,我们一家三口安静地坐在广场上,一直在教会外面徘徊了多年的丈夫带着我们同广场上面的流浪汉们和服侍他们的日本基督徒同工们一起安静祷告和敬拜。在丈夫回美的前一天夜里,他拉着我和熟睡的女儿的手,流着眼泪一遍一遍背诵着那首打印在公司在St. Patrick 大教堂举办的911受难同事追思礼拜节目单上的《奇异恩典》。
也是那一夜,经历了两个月以来这么多变故和打击的我蓦然回首,突然明白自己经历中的重大缺失:那就是祷告和感恩的心。我在医院里、深夜的街头抱着重病的孩子痛哭的时候,从来没有为着主所爱的这个宝贝跪下来祷告过,尽管我们从起初就明白果果是神为我们预备的一份特别的礼物。
在那么艰难的两个月里,我竟然从来没有为这个带着神祝福的孩子感谢过神。虽然因为母亲的疏忽和没有经验,孩子病到呼吸困难,虽然她在日本生病的账单让爸爸单为保险公司报销复印就足足在复印机前面流着眼泪一张一张印了3个小时,她却从没有用哭闹声和吃饭等各种问题为难过妈妈;哪怕是在大人都寂寞难耐的病房、护士站门口和铁架子床里面,她都以自己奇特的方式体贴着妈妈。更重要的是,因着她的缘故,神保守爸爸来到日本而远离了纽约的灾难。
911的那一夜带给我们全家回转,让我们不能停留在自哀自怜的伤痛里,而是在伤痛之后诚实面对我们的神,知道说我们的生命的确有一位神顾惜,我们的苦楚的确有一位神在看顾和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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