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看到自己隐藏的问题,没有发现自己一切行为背后是基于一个塑造完美自我形象的动机所推动。因此,我们可以自己在神在人面前认罪以显示自我的“谦卑”,却容不下别人的批评与异议,更容不下那个真实的肮脏的罪人暴露在人前。
《境界》独立出品【评论】
文 | 刘超
《舌尖2》争议中为什么这么红?
2014年4月,万千观众翘首以盼的《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盛大开播,瞬间吸引了无数眼球,也引起了众多争议。
《舌尖上的中国》作为一部对中华美食巡礼、向中国文化致敬的美食类纪录片,于2012年5月在央视综合频道一经播出,便创造了中国纪录片播映的奇迹:节目播出一周内的平均收视率超过所有同时段电视剧的收视率;“舌尖体”风靡大江南北,领跑网络热点话题,一时之间人言则必聊“舌尖”。
这一由中央电视台倾力打造的纪录片视角新颖、画面精致,在强化视听表现、抒发人物情感、烘托地域人文气息等方面均迥异于之前充满说教与访谈的中国纪录片,充分展现出中国人的“五味杂陈”。
《舌尖2》的争议主要是抄袭与造假。第一集《脚步》刚一播出,就有网友质疑藏族男孩攀爬十层楼高大树采集野蜂蜜的情景是抄袭。其中的镜头与BBC的纪录片《人类星球》极其相似。
后来,又有植物学博士从专业角度证明《脚步》涉嫌造假,所谓爬到40米高时,实际距离地面不超过2米。第三集《时节》播出后,有人发现飞鱼段落中有镜头来自BBC的纪录片。再后,又有媒体实地采访主人公,发现在第一集中,1/8秒钓起跳跳鱼的高人并非为了女儿采集美食专门学习钓鱼的父亲杨世橹,而是当地的“钓跳鱼王”周红井。
按逻辑,如此多的虚假,理应影响节目的收视,然而似乎毫不影响《舌尖2》的受欢迎程度,其收视率不断赶超黄金档综艺节目与电视剧,一度攀至全国第一,更有愈播愈火之势。
明明知道抄袭与造假,观众仍愿意观看,这是《舌尖2》的吊诡所在。这种情况折射出我们当前价值判断的一种倾向——“审美主义”。审美主义也可称为审美至上主义,本质是将美看为价值判断的终极标准。它有两个特性:第一是隐藏性,令人难以觉察;第二是强迫性,令人难以拒绝。
什么是审美主义?审美主义如何影响人的思维与行动?审美主义与我们具有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关联。首先,中国是一个审美的国度,中国人是一个诗意的民族。“假作真时真亦假”,“道可道,非常道”,我们从不执着世界的真相与本质。具体如艺术,中国的绘画,不是强调写实,而是强调神韵;中国的诗歌,不是追求真实,而是创造意境。
我们判断事物的价值,一是依据功利原则,看事物是否对我有用。哲学家李泽厚称其为“实用理性”。二是依据审美原则,看事物是否应目会心,可以带来审美感动。其次,中国人的审美气质,在今天的后现代社会被极大地强化。
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认为,今天我们身处“真实”瓦解的困境中,生活于“地图在先”的情境中。我们首先借助各种符号产品——如地图、菜谱、文学作品——学习与认识世界,然后才真实与世界接触。不再是艺术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艺术。
《舌尖2》是美的,一道道菜品鲜艳夺目,一首首乐曲婉转动人,台词充满文学气息,拍摄取景美轮美奂。我们以审美的眼光欣赏《舌尖2》,不自觉地就忽略了它的虚假。同时,《舌尖2》将食物的故事与人的故事融汇为一,借助多变的主题,引发关于生态、传统、文化等的多样思考,不断挑起我们的共鸣。当《舌尖2》成功创造了一个审美幻境之后,我们即使知道它的虚假,也难以拒绝与逃离了。
罪,被人踢出了审美化的基督信仰
在中国实力不断增强背后,道德问题深度困扰着当今的中国社会。有人认为基督信仰可以为中国社会开出一张精神处方,有助于解决经济迅速发展与道德滑坡之间的矛盾,殊不知建造纯正的基督信仰绝非易事。表面上,名利虚荣内外夹击,不断腐蚀信仰的纯洁;暗地里,审美主义悄无声息地渗入教会,破坏信仰的根基。
相比名利虚荣,审美主义的对信仰的影响更加隐蔽,潜伏期更长、危害性也更大。很早之前,审美艺术已经与基督信仰结缘。《圣经》本身就是一部艺术精品,其文学体裁、语言风格、人物描写、修辞艺术等都堪称经典,几个世纪以来,西方文学从圣经里接受了丰富的遗产,直到当代许多没有基督信仰的文学大家仍然对它津津乐道,无怪乎在中国许多高校开设有《圣经文学》、《基督教艺术》等课程。
同样在信仰中,我们离不开对于美的体悟,不能欣赏各样受造物的美,也就不能体会上帝的伟大。但是,审美主义的最大问题在于将美看为信仰最为重要的事情,将美当作进入信仰的终极原因。
有一次,一个基督徒邀请笔者参加他们的青年聚会。聚会开始,赞美团载歌载舞,热情欢快,像一场小型演唱会。聚会结束后,他立即问我:“我们这里的氛围怎么样?”在他看来,如果我被聚会吸引,最重要的功劳就在于审美氛围。
当前,这种情况并不新鲜。20世纪90年代,基督信仰基于对《圣经》真理。在大学校园传播基督信仰,学生会为《圣经》的真理性辩论到面红耳赤。现在,我们的信仰基于对审美的体认。人们被教会的诗歌敬拜吸引,被家庭般的温情关怀感动,被西方背景与异域文化的酷炫刺激,看重审美性过于真理性。在审美主义中,审美成了信仰,成了上帝。
审美主义对信仰的影响常常很隐蔽。耶稣时代,法利赛人以律法为根据,创建了他们的信仰幻象——他们熟读圣经、严守安息日、做很长的祷告、常常禁食、任何物品都向神献上十分之一。
但是,他们没有看到自己隐藏的问题,没有发现自己爱心的缺乏,以至于耶稣说:“凡称呼我‘主啊,主啊’的人不能都进天国;惟独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才能进去。当那日必有许多人对我说:‘主啊,主啊,我们不是奉你的名传道,奉你的名赶鬼,奉你的名行许多异能吗?’我就明明的告诉他们说:‘我从来不认识你们,你们这些作恶的人,离开我去吧!’”(《圣经》马太福音7:21-23)
而今,我们以审美为根据,不自觉地创建着我们的信仰幻象——我们会唱优美的赞美诗,会用诗歌般的语言祷告,也会痛哭流泪向神倾述祈求,说话温柔和气,可以用流畅的言语教导,常常探访病苦,也常常屈身后勤服侍……
但是,我们没有看到自己隐藏的问题,没有发现自己一切行为背后是基于一个塑造完美自我形象的动机所推动。因此,我们可以自己在神在人面前认罪以显示自我的“谦卑”,却容不下别人的批评与异议,更容不下那个真实的肮脏的罪人暴露在人前。
现在的基督教会,出产最多的是“圣徒”,最难寻找的却是真心悔改的罪人。因为悔改也成为了审美主义的工具,我们借它创造了具有悲剧之美的苦情信徒。我们与法利赛人一样,都没有发现自己的问题,认为自己坚守着真正的信仰。
审美主义使基督信仰越来越平易近人,也越来越肤浅。我们仔细挑选,将一切与审美相异的内容踢出信仰。将信仰打扮得漂漂亮亮、悦人心意,然后融入生活。实际上,我们接收的不过是一个虚幻的生活点缀。
很多的城市青年人倾心于基督信仰,因为基督徒有怜悯、有饶恕、有安慰、有医治,神就是爱。但是,基督信仰的一个核心真理却是关于“罪”的,即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违背了神的律法。罪的工价乃是死。我们愿意接受关于爱的教导,却抛弃了关于罪的警告。
罪的警告太严厉、太无情、太狭隘,更主要的,罪的警告无法转化为美。除了爱,《圣经》中关于末世、关于痛苦的等等主题也可以转化为美,转化为一种悲剧之美。唯独罪,它被人厌弃,被人踢出了审美化的基督信仰。当罪的内容被忽视,基督信仰就变得肤浅。因为再也找不到基督身钉十架的充足理由,基督的死变得荒诞,信仰的逻辑变得错谬百出。
以人为中心的审美主义
审美主义使基督信仰越来越温润和谐,也越来越无力。在审美主义的信仰中,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儒教、道教是可以和谐相处的。只要它们都是美的,在我们的感受中,它们就都是相同的。
对很多人来说,各个宗教平等和谐意味着文明、进步以及和谐之美。十字军的惨烈,宗教战争的残酷,仿佛不断提醒着人们宽容的重要。但是,审美调和了不同信仰之间的张力,也否定了真理的唯一性。
《圣经》旧约中记载了以色列人的十诫,第一诫就是:“除了我(耶和华)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真理的唯一性是基督信仰坚守的要点。信仰必须执着于独一真理,因为独一真理能给予信仰以力量,使生命得以成长。“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圣经》约翰福音8:32)
信仰中生命的任何良性改变——自由、节制、温柔、良善等等——一定基于我们对于真理的体认与依靠。马克思的墓志铭写道:“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然而,离开了真理,我们如何保证当下的改变是正确的,又如何能以万丈激情投入到改变之中呢?“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圣经》马太福音6:23)
诚然,基督信仰是美的、是善的,然而更重要的是,它是真的,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圣经》约翰福音14:6)
审美主义使基督信仰越来越舒服安适,也越来越失去恩典与盼望。约翰福音4章记载,加利利人接待耶稣,因为他们看见过主耶稣在耶路撒冷所行的一切神迹,他们要一个能行神迹奇事的人,而不是要一位把他们从自己罪里拯救出来的救主;这样的接待,实际是另一种形式的拒绝。
如今,我们为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国家和社会“引入”基督信仰,却坚守审美主义的立场,如此去除了真理的基督信仰,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我们为自己所构造的信仰幻象,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说:“主啊,主啊,我们不是奉你的名唱诗,奉你的名祷告,奉你的名参加许多聚会吗?”可是上帝说:“我从来不认识你们,你们这些作恶的人,离开我去吧!”
两百多年前,爱德华兹在经典著作《宗教情感》中已经发出警告:多种宗教情感互相交织,内心充满喜乐、安慰和对上帝的爱,常常开口赞美荣耀上帝,仅凭这些无法确认得救,因为在他们强烈的爱中,没有救赎的恩典。两千多年前,欢呼和撒那,将耶稣迎入圣城的人,他们对基督的爱是真诚的。但是,几天之后,把耶稣送上十字架时,他们的恨也是真实的。
审美主义以情感为撬棍,撬动我们对于恩典与永生的盼望。它不仅仅使我们以情感为救赎的记号,更以情感为我们的满足。在审美的泥坑中,我们舒舒服服滚来滚去、咿咿呀呀,仿佛已经身处天国。救赎的恩典与永生的盼望成为了不痛不痒的信仰点缀。
现在,审美主义的破坏性仍然难以透视完全,它润物无声地进入我们的信仰,成为了新的巴比伦之城。它的内核就是以人为中心,令人难以觉察,更不忍拒绝,结局却是与神的国度无份无关。
引用C .S .路易斯的一句话,“通向地狱的那条最安全的路其实并不陡峭——它坡度缓和,地面平坦,没有急转弯,没有里程碑,也没有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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