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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对对碰”之子篇
口述/ 许恺立 采访/ 林敏雯
(转载自2015年第39期《神国》杂志)
关系一点一点冷淡,我是在人群里长大的。
出生后不久,爸开始牧会。印象中,不是有人来家里,就是我们到别人家,参加各式聚会。 我不缺玩伴,教会里孩子很多,每隔一年也会和表兄弟在家族团聚时见面。幼年和爸妈、哥哥的关系都挺好。爸很忙,难得抽空带我去钓鱼,还拿着笔记本准备讲道。能去钓鱼就很满足了,至于他是否“陪”我钓鱼,我们能否有段“精心时光”,老实说,当时并不太在意。
爸满严厉的,这我能理解,他们那一代人接受的就是这种教养方式。遇到我这倔强的孩子,父子俩冲突时起。三、四岁时,爸规定要把蔬菜吃了才能离开饭桌。记得有一天我怎么也不肯吃,坐在那儿耗了很久。好不容易把菜放进嘴里,却硬是不肯嚼、不肯吞,又过了几小时,直到他放弃。
我还有个毛病,就是对大人所说的“不该做的事”超有兴趣。小时候看到电视上有人抽烟,会一直想那是什么感觉,会一直问为什么不能做,做了到底又会有什么后果。问归问,我并不理会他们给的答案,不管能做不能做,先做再说。
大概是七、八岁吧,有一次爸妈必须参加聚会,把我托给一个朋友。我很不喜欢那家的小孩,不情愿待在那里,还跟那个孩子起了争执。怀着满腔怒火,没告诉那个大人就自己走回家去,我以为我认得回家的路。
可能是低估了回家的路程,或高估了自己走路的速度,总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进小区。 没想到还差几个路口,远远看见警车停在我家车道上。推开大门,只见妈哭得好伤心,爸一脸凝重。这下可糟了。处罚是躲不掉的,我也不觉得不公平,只不过这不是我第一次自作聪明,也不是最后一次。
爸或许想,我受了惩罚就该学了乖。只不过在这一次又一次触犯大人所说“不许做”的底线中,而爸一次又一次想方设法改变我,我们的关系就一点一点冷淡了。
掉进毒品的泥沼
我很好胜,越是没人做的事越要做,无论做什么都要出类拔萃;我是学校篮球场上、田径赛中惟一顶尖的亚裔选手。课业杰出,喜欢交友,跟谁都处得来。
而在公立学校里,各种背景的学生都有,要从这些朋友中学到不该做的事、得到不该有的东西,其实不难。在好奇心驱使下,我选择踏上不该走的路。香烟、烈酒、毒品件件都来,大麻、海洛因、古柯碱样样都尝。心知肚明这是条毁灭之路,是没有意义的生活方式,却想再多试一点。
爸可能看出点端倪,每次他要问什么,总觉得他想揭我的底,便越是反抗,越要闪躲。 后来干脆刻意避开与他碰头。我怎会不知道这些都是爸不喜欢、不容许的事,怎能不清楚这样做会伤他的心,但我还是不肯放下自己的意念,还要继续硬闯。
教会的朋友对我的情况略知一二,他们从未以批判的口气质问:“你是怎么搞的?”而是诚心诚意坦白表示:“我们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但请让我们知道该如何帮助你。”我感受到弟兄姊妹的爱和鼓励,却不愿回转。我以为手中仍掌控着改变的权力,只要我愿意……之后一方面对学习失去兴趣,一方面因吸毒损伤记忆力,成绩一落千丈。直到高一,一次在商店里偷东西被捕,爸妈决定把我转到基督教学校,冀望转换环境可以转变我的态度、行为。
努力撑到高三,眼看再几个月就毕业了;成绩回升,也申请到新泽西州著名的若歌大学。 只不过行为没有多大改变,仍旧沾染毒品。
那次毕业旅行到多米尼加共和国,晚上和朋友们偷溜出去狂欢,喝个烂醉。可惜被发现了。夜里两点,导护老师揪出我们几个,当晚安排我们搭下一班飞机回新泽西。我不仅被赶回家,还被踢出校门。爸到机场接我。回家路上我费尽唇舌,说本来没打算玩那么疯,也没喝那么醉……他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开着车。
到家了,看见妈坐在沙发上流泪,爸仍是一脸凝重。他说清理了我的房间,发现吸毒用品。直截了当的几句话,没有怒气却饱含伤痛。这些年来我定意做爸妈不允许的事,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我坚持与他们对立,难道就为了看到他们如此消沉的表情?
顿时,我醒悟——玩完了。我赢了。那接下来呢?
雪地里的求救
那晚,爸妈和我有了一番长谈。他们不觉得就这么让我上大学会是好事,力劝我参加加拿大颂泉事工机构(Singing Waters Ministries)主办的青年领袖训练,为期一年。起初我极不愿意,满腔怨怼,心想等回到大学,朋友们都上二年级了,还得跟一群完全不认识的萝卜头从大一新鲜人混起。
其实反抗只是为了进行另一场权力斗争,那是我的习惯,也是我的立场。不过这次没有反抗得太厉害。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就是所要承受的后果,任何挣扎都没用。
参加训练的年轻人来自世界各地,有德国、英国、澳大利亚等。十个人当中,九个自愿,只有一个是被“送”来的,你想那人是谁?我们住在退修会营地,每天被赋予不同任务,好比吸尘、洗碗、砍柴等工作来维持营地运作。这些同伴很有意思,我也在那里学会单板滑雪,爸的好友蔡宽颂牧师(Rev. Steve Chua)成为我的导师。这应该是我洗心革面的机会,也是爸妈送我来的期待。
然而在那荒芜、偏僻的北国乡间,我还是未能回头,还找得到毒品。那天利用空档独自出去滑雪,恰巧遇到路旁两个青少年在吸大麻。走近寻问货源,他们把正在吸和还没吸的烟草一股脑儿塞给我,就走了。我一试,就知道这里面加了东西,加了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劲头十足。
吸完那一管,开始滑雪就不对劲,和过去high的感觉非常不一样。手脚不听使唤、脑袋无法运作,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被发现了怎么办?我会被送走,我完蛋了。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英国女孩出来找我,提醒我该去厨房帮忙了。我捧起一把雪来吃,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马上看出真正的状况,便要我直接回宿舍睡一觉,说会帮忙请病假,代替我工作。
隔天回到厨房洗碗,使尽所有力气佯装什么事都没有。蔡牧师过来和我说话,我强颜欢笑,其实脑子里浑沌朦胧,而他竟然没有当场揭穿。于是我继续留下来。这次经验粉粹了我心里的高墙。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侥幸过关,而那位英国女孩和蔡牧师所做的,让我真正明白什么叫恩典。
这个事件后,我清醒许多,不仅是神智上,也是心灵里。其实,在毒品上瘾的那些年里,每次身体飘飘欲仙,脑筋却再清楚不过。好像有另一个我抽离现场,看见自己的躯体与朋友们一起。 这时会听见神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问我:“这就是你要的生活?你要的生命?”这绝非毒品带来的幻觉,因为幻觉会变动、会消失,而这个声音不曾改变、一直存在。这个声音熟悉、亲近,是我认识多年了的。
虽说在牧师家庭中长大,对神,我总是敬而远之。我明白救恩是怎么回事,可不确定像我这样的人能否得救。每当讲坛发出决志呼召,为了保险起见,我总是举手响应。感觉神是近的,祷告却有口无心;明知神不喜欢我选择做的事,但不愿多想。如同回避爸,我也企图回避神。 一次又一次用毒品隐蔽自己,然而无论吸食后多high,神在那里;无论醒来后多low,神也在那里。
那天在加拿大雪地里,身体不听使唤,心里充满惊惶,脑袋围绕同一个念头转──完了,完了……从灵里最深处,我发出SOS的呼求:“只要你肯救我这一次,我从此不再碰毒品了。”神真的伸手拉我一把。英国女孩出来找到我,使我平安回到营地。
我也真的从此远避毒品,之后竟然没有出现任何戒瘾的后遗症,据我所知,这是很不寻常的现象。也因为训练营里伙伴和导师的恩慈,我得以留下,完成那一年的课程。期间蔡牧师常与我深谈、为我祷告,我也经历圣灵充满。我好像拿到一张新的生命契约,再次出发,开始另一篇章。
归家的浪子
再回到家中时,青春期的暴戾之气似乎磨尽了,不再看什么都不顺眼,不会存心与爸妈作对。让我惊喜的是,爸也改变了。不唠叨、不说教、不紧迫钉人。不再需要躲开他,和他在一起时不再需要随时保持戒备,以防他“突击”、“逼供”。 我们双方都努力重建信任、重建关系。
我对有关神的事也越来越感兴趣。从读属灵书籍、听讲道,知道越多神的属性和真理,便想了解更多、更深。越认识神,越能够坦然见他。
现在和爸的关系是融洽的,放松的。我们还是很不一样,却能接纳对方的不一样,也学会彼此欣赏、珍重。我们不再一起钓鱼,倒是一起散步,一起坐在餐桌旁讨论神学。他用我的画当作新书封面,对教会的事也征询我的看法;我遇事寻问他的建议,看重他的意见,也信任他的判断。
谢谢爸,不管我犯错多少回,过失多严重,他从未放弃,也一直为我祷告。路加福音里那个伫守等候浪子归家的父亲,正是他的写照。
这就是我的故事,是许家的经历;也可能是你的故事,是许许多多家庭的经历。 然而我看到希望,因为神正是那位期盼、等待浪子归家的父亲。 他不离不弃,使我能在多年跌宕后回转;他的爱无处可躲,也无需再躲。
绕了漫长曲折的路,我回家了。可放心的是,往后我能全然信赖他的引导,因为他是造我的主,是爱我的天父。
放手,却不放弃
“父子对对碰”之父篇
口述/ 许宗实牧师 采访/ 林敏雯
(转载自2015年第39期《神国》杂志)
该不该再等下去
凌晨十二点了,恺立还没回家。望着窗外空寂的夜,该不该再等下去?心知该给已上高中的儿子多点空间,却仍不由自主地担忧,他在何处? 阖眼沉思片刻,心中默祷:“天父,你知道恺立现在在哪里,求你与他同在,带他平安回来。”之后便熄灯上楼。
恺立是我们家老二,我在神学院进修的最后一年,他继哥哥恺文之后,成为许家的一份子。 几个月后,我和太太美津领着两个小小孩,全家回到美国东岸牧会。
当牧师的头几年,自己给自己很大压力,把牧养工作放在最重要的地位,很忙,对孩子的事不太注意。记得几次老大恺文周六夜里醒来,发现书房灯还亮着,跑进来站在桌旁,抬头望着我说:“爹地还在忙啊!”
弟弟恺立自小就乖,个性也很好,喜欢交朋友,高中时还号称全新泽西州最受欢迎的男生,无论男女同学都喜欢他。只是我不懂得怎么作父亲。家父受日式教育,对孩子们就是凶、就是严厉。等我自己当爸爸,也如法炮制,一心以为只要坚持“原则”、“规矩”,孩子就会自动上轨道。
不过在老大身上行得通的,到了老二就不太灵光。在弟弟成长过程中,我没有认真研究他的独特,不太懂得因材施教。 跟他去钓鱼,还带本书去读,根本不知道如何沟通,不知道如何营造精心时光。 长此以往,就算心里爱孩子,他也感受不到。
老大进入青春期,所谓的叛逆大概半年就过去了。当弟弟十三岁多,开始顶撞,跟他说话也不搭理,我还想没什么大不了,顶多像哥哥一般,总要经过这一段。谁知道这情况不仅没有快快结束,还越演越烈,后来他总是刻意回避我和美津,我们到楼下,他就到楼上;我们上楼,他就下楼。拥抱他有如抱一根木头,一点响应也没有。
他有一阵子干脆不去教会,我是教会主任牧师,自己儿子都不去教会,这说得过去吗? 只是,真要跟他争,争得完吗?争,就有用吗?这样的情况持续几年后,我觉悟了。这不会只是青少年的叛逆,闹闹情绪就过去,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也需要更慎重的关注。
向儿子道歉
一天,在恺立书桌上看到一张纸,像是在网上查的什么数据。细看之下大吃一惊,题目是《孩子吸毒的症兆》,一条条看下来,有些正是他表现出来的行为。我才意识到,邪恶势力已入侵恺立的灵。那阵子他眼里透出邪气的光芒,所画的漫画也极其黑暗。他不愿亲近父母,不光是出于青少年的反叛,更是因为恶者在心中怂恿,名副其实的“心里有鬼”。
这样的情况仅靠惩戒、处罚,能有何果效?家可不是公司,光凭赏善罚恶便可使他改变。与从事心理辅导多年的美津商量后,我们决定用爱、接纳、理解来对待恺立。首先我们领悟的是“不能事事都强逼他听我们的。”好比不去教会、晚归,要说不担心、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我先放下,静观其变。惟有一次他说要纹身,我坚持不准,因为这是无法抹灭的决定,不能让他在身上留下这样的记号。
我也开始写信给他,为过去对他太凶,没花很多时间陪他而道歉。不断肯定他是个好孩子;再三强调我们对他和哥哥一样,没有偏爱;每封信里都对他说:“神爱你,我们也爱你。”固然这样的表达有如石沉大海,没得到任何响应,我仍继续写信,继续对他说:“爸爸爱你。”
恺立对我和美津冷漠,对哥哥却仍保持热络,恺文也一直鼓励他,却不说教。 当然,兄弟间不是没有张力。在学习上,如果哥哥的语文科比较强,弟弟就在数学上更下功夫。哥哥也安慰我们夫妻俩,说弟弟不是坏孩子,给他一点空间,不需要一直唠叨。
恺立功课还不错,高中毕业后申请到新泽西州的若歌大学。心想,以他当时的情况离家上学,岂非如脱缰野马,更管不了?就在那段时期,得知加拿大颂泉事工机构主办的青年领袖训练,让参与的学员一方面打工,一方面接受辅导,经历医治。我让恺立休学去参加,他虽不情愿,也别无选择。于是在颂泉服事的好友潘唐娜牧师(Rev. Donna Parachin)和蔡宽颂牧师的推荐下,他开始一年的磨练。
危机中被试验的爱
起初恺立的态度不好,几乎被送回来。若非两位好友顾念多年的交情,容让他有更长的时间处理自己的纠结,这扇门也会关上。
这一年的服事与接受服事,可以看到他渐渐改变;和他交谈时,表情放松了,不再那么紧绷。 我感觉他长大许多,似乎脱离了青少年的叛逆。 恺立改变,我也改变。我学习不唠叨、不说教、不紧迫钉人。他回家后,我们中间原本那道又高又厚的墙,也一砖一石地拆解下来。我终于能毫无拦阻地向恺立传递爱,他也愿意敞开胸怀来接受。我们在一起时,彼此都很轻松。 他真的“回家”了。
回顾和恺立关系冷淡的七年,我似乎不够积极,没有做太多,甚至看来好像放弃了。其实不是放弃。我清楚知道所面对的并非单单恺立个人的问题,而是一场属灵争战。他的行为、态度,都是成长过程中各样经历结出的果子。父母亲所做的,伤害了他的心与灵,让恶者趁虚而入。我在信中向他道歉,是出于真心,不是单单为了安抚他。我需要让儿子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回头;我想让他了解,回来是可以很安全的。
我也选择不在是非对错上与他对抗,更不会说“爸爸是牧师,所以你就要如何如何”。 我要让孩子明白,我看重他这个人,更甚于别人对我的批评。 其实孩子就是在危机中试验父母的爱。小时候如果不小心打破贵重花瓶,爸妈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是心疼花瓶,还是关切孩子是否受伤?恺立与我们关系冰封的七年中,他也在探寻爸妈的爱是否有限度、有条件。 所以我不断、不断给他爱;即使拥抱他时像抱木头柱子,我还是要一直、一直抱。
在那段期间,美津是我最好的同伴,常常提醒我陪恺立做他感兴趣的事,像打球、钓鱼。 我学着跟他打球。果然,平时冷冰冰、问话不答的他,球打着、打着也把话匣子打开,愿意对我说话了。父母积极、主动参与儿女的喜好,将会是连接心灵的桥梁。
分享自己的“失败”
这看来是许家的故事,其实也是神国的故事。走过与恺立关系的挑战,再有人找我谈亲子间种种疑难杂症,我多了一分真实的同理心。不单是告诉他们做这、做那,还要分享自己的“失败”。 我相信只有坦承自己的不足,才能让人看到神的作为,才能带给人真正的盼望。
人生的各样经历,都是神要我们体会祂的心。为人父母对孩子的爱,是从神而来,神比我更爱孩子。与恺立关系僵持的七年中,我领悟自己能做的太有限,就把他交给神吧! 我放手了,但并没有放弃!
那些站在窗前守候恺立回家的静夜,心固然痛,却没有停止为孩子祷告,更紧紧抓住神的应许:他必帮助!他必帮助!
七年后,儿子真的回家了。现在他在教会中领敬拜、带小组;他作见证,对父母们说:“如果我可以改变,你的孩子也可以改变。” 这不也是天父的心吗?因着成长过程中的遭遇,我们的心也封闭了,看自己像孤儿,回避、叛离天父的爱。 这让他多伤心!然而神没有放弃,不断、不断给我们爱。直等到我们终于愿意打开自己的心,让他的爱进来,坦然接受他的拥抱。我们也“回家”了。
(以上两文均转载自2015年第39期《神国》杂志,该杂志为“神国资源为基督协会”代表性刊物,小标题为《境界》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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