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其实是“我要你爱我”?——从安妮宝贝的《七月与安生》谈起

“我爱你”其实是“我要你爱我”?——从安妮宝贝的《七月与安生》谈起

导读:安妮宝贝小说里许多的“我爱你”,其实是“我要你爱我”。薄薄的爱下面是狂乱的利己,是心底原生家庭爱的匮乏被显露,要抓住周围一切填进去。比电影更火爆的真实就发生在你我身边,内心罪的暗影比外在的一切更强大地规限我们的命运,撕碎曾经互相浇灌的温情。

《境界》独立出品【医治爱的河流】

作者|王东莉

看完《七月与安生》,从电影院出来,我想起安妮宝贝原著小说里的一段话,“那一刻,幸福被摧毁得灰飞烟灭。生命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情欲和罪恶感的漫无尽期的放逐。”七月与安生走过相信“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长大的,长大了就没事了”的少女时光,经历为爱上的同一个男人家明互撕,经过破绽百出的庸常生活与诗意远方,才知道爱情、友谊与人生模式如此多迂回歧路,诸多措手不及。

真正的结局是七月死去,安生带着记忆活着,独自抚养七月与家明的女儿,编造着七月远行的小说。结局虽然被设置成了三个,而我们明白那些伤痛其实并没有出路,岁月依然残酷。

我们都曾经这样生活

70后作家安妮宝贝的作品曾经风行一时,影响了如我这般大批70后、80后的读者。除了她绮丽清冽的文笔,吸引人的还有她作品中小资情调充分的美学点缀,以及适量的嬉皮士精神。她的写作自1998年开始,随后流行,一代青年身处都市化、国际化的潮流中,未知的物质与精神世界都很庞大,她保持着对未知的好奇,保持着适度的虚荣,表达着那个时期小城或都市青年,特别是女性,对更丰富的视野、更丰盛的生活、更自主的精神空间模糊的向往。

小说《七月与安生》,讲述顺从的七月和桀骜不驯的安生,从13岁时成为朋友,安生分享七月的家庭之爱,还爱上七月的男朋友宋家明,宋家明徘徊在两人之间,最终安生死去,七月和家明抚养安生的女儿。电影升华了小说,超越了青春片的范畴,成为一部讲述女性成长的影片。那些“曾经处境相似,彼此陪伴抚慰,如同相爱,后来纷纷失散,相忘于江湖”的闺蜜,被看过影片的女子一一记起。

一个大学时期的闺蜜,走出电影院后给我写了一封信:“人心中都有一个远方,决定你走多远的,在于你有多大的承受孤独的勇气和离开舒适的决心。看似安稳的人,其实内心暗涌着冒险的冲动;而一直走在路上的人,心底其实也渴望家的灯火……每当想起你,就想起校园里那些深夜我们热烈谈论的,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梦想。”

闺蜜没有提到的是,她初恋失败后,在我面前表现出的狂乱与疼痛。在这个情感乱世,我们都曾寻找爱也被爱所伤。此时回望,才看清楚安妮宝贝笔下那种自以为是的繁丽爱情里包裹着谎言与残缺,那种“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所表达的并非是拥有强大的爱的能力,反而是源于人性的幽暗与创伤,表达的是极深的对于被爱的饥渴。

“我想,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有些事情是可以纪念的,有些事情能够心甘情愿,有些事情一直无能为力。我爱你,这是我的劫难。”这是很多人喜欢的安妮宝贝的一段金句,好像这个表达很具崇高性。其实她小说里的许多爱,许多“我爱你”,不是我爱你,是“我要你爱我”。那些繁丽的迷幻之爱,只有表面涂着一层薄薄的爱的金粉,里面裹挟的是狂乱的利己需求,原生家庭缺爱的道道伤口,以及让人毁灭的情感沉溺。主人公如《七月与安生》里的安生,“她像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恐惧的迷离花朵”。

巨大空洞上的繁丽之爱与“拖累症”

美国心理学家汉姆·菲特博士曾有一本畅销书,书名叫《爱是一种选择》,里面提到许多在电影、电视、流行歌曲里宣扬的美好爱情,多半是名为拖累症的心理疾病的表现。

广义的拖累症(codependency)可被定义为“对人、行为、事物的沉溺”,这类患者常常有着破碎的原生家庭,童年时期父母的爱极度缺失,导致成年后他好比一个吸尘器,疯狂地把他人、化学药品(如酒精、药物、毒品),或者爱情、金钱、食物、性、工作吸向自己,他们无止境地挣扎着,拼命想用这些来填满童年缺失的情感空间。有位患者曾经这样描述:“那种感觉,就像你是一个甜甜圈,中间是空的。总之,在我里面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不见了,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七月与安生》里安生是私生子,父亲缺失,母亲长年不在家。从她后来的诸多表现,对七月的过度依赖、无法对家明放手、酗酒可以看到明显的拖累症症状。这种人在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她会释放出加倍的激烈,过度沉溺在与对方的关系里,其实不是她多么爱这个人,而是这种爱情把她里面极重的匮乏引发出来,如洪涛一般恣肆,它不是正常的真爱,它带着黑暗的、令人窒息般的摧毁的力量。这也是安妮宝贝作品里公认的颓废气质的重要来源,因为拖累症者的爱情引致的常是自毁与过度沉溺。

安生这类人物对爱情的激烈态度里包含了部分对父母爱的渴望。电影里有这样一段,安生的母亲到学校来找她,她以厌恶的眼神望着母亲,最后挣扎着被她母亲拖回家,这种渴望是以仇恨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小说里有一段写安生母亲离开的描写,更能表现她这种复杂的感情,“她走了。安生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搭的是晚上的飞机。七月给安生煮了热牛奶,又给她放热水,拿干净衣服。安生躺下后,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七月关掉灯,在安生旁边慢慢躺下来,突然安生就紧紧地抱住了她。她把头埋在七月的怀里,发出像动物一样受伤而沉闷的呜咽。温暖粘湿的眼泪顺着七月的脖子往下淌。七月反抱住她。好了。安生乖。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长大的。长大了就没事了。”

这导致安生一生都在找其他人、事来填补内心的黑洞,填补童年因缺失父母之爱造成的空洞的储爱槽,可惜这些并没有太多治愈的能力,有限有罪的人无法给她完全的爱的治愈。七月的父母需要安生小心的讨好,闺蜜七月也不是什么都可以分享给安生,而安生爱上的英俊淳朴的家明,在两人之间优柔寡断,自私懦弱。人里面最深的爱的匮乏,唯有在真爱的源头——上帝那里才有治愈的可能。

闺蜜互撕,爱靠什么修复?

生活向来比电影与小说更精彩,常常能听到故事的我,身边有个比《七月与安生》更火爆的真人真事。

阿莫,大龄单身女,从外地来京工作。闺蜜欣然,已婚,北京人。欣然的丈夫叫高林,与欣然是曾经的公司同事,从办公室恋情开花结果为夫妻。和许多婚姻一样,欣然和高林也从当初的神仙眷属发展为平凡怨偶。阿莫与欣然互撕前做了十年的闺蜜,聊天逛街,欣然抚慰孤单的阿莫,阿莫陪伴得不到丈夫关爱的欣然,两人好到无话不谈。

故事逆转要从高林的发小小凡说起,小凡和安生一样,是私生子,性情温柔敏感,从外地到北京工作、生活失败,去了云南开青年客栈。自中学开始,高林就很照顾小凡,到北京后高林站住了脚,家庭完整、在主流社会比较成功,依然很关照在云南的小凡。

某天,欣然和高林夫妻灵机一动,觉得阿莫和小凡两个人很合适,就介绍他们认识,两人也真的开始交往。半年后,欣然陪阿莫去云南小凡的地方呆一段时间,顺便休假。然后呢,欣然和小凡突然好上了,还很快和丈夫高林离婚了!就这样,欣然抢了自己介绍给闺蜜阿莫的男朋友,小凡抢了自己发小高林的老婆。

已经信主的阿莫花了快一年的时间才缓过劲儿来,她对我说,“刚开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懵了。连愤怒都没有,反应不过来。和小凡交往时间不长,他的背叛我不那么伤心,闺蜜的背叛才把我完全击垮,完全不能理解她的行为。”如同七月与安生那两场互撕,有时友情和爱情一样复杂,机缘巧合,罪就露出狰狞的面目,撕碎曾经互相浇灌的温情。

阿莫慢慢明白过来,“欣然是自己与高林的婚姻有破口,她觉得从高林那里得不到关爱和体贴,而小凡本性敏感、体贴,正好乘虚而入。”“小凡对高林一直有嫉妒之心,他觉得凭什么高林可以得到一切,大家都是外地人,高林婚姻稳定、工作顺利,在北京有房有车。他应该早就觊觎欣然。”

阿莫的原生家庭也并不幸福,从小父母对弟弟的关爱远远超过她。15岁阿莫就被送到北京的姨妈家上中学,寄人篱下也受了不少委屈。情路不顺,单身多年,但阿莫从上帝那里获得了无条件的爱与接纳,对童年和成长过程的伤害,阿莫做了很多饶恕的功课,她内心的黑洞渐渐被耶稣的爱填补。“欣然需要爱,但她用了错误的方式,她并不去寻找爱的源头,从上帝那里获得无条件的爱。信仰帮助我看到她的可怜之处,她被罪捆绑,也是受伤的人。”

安生告诉七月,杜拉斯说,除非你非常爱这个男人,否则男人都是难以忍受的。其实女人也一样,爱情与友情,有时都脆弱如蝉翼,除非我们认识真实的自己。阿莫重新理解自己和欣然的闺蜜关系,其实这种关系部分建立在你需我要的匮乏中,如七月与安生,彼此填补寂寞,或生活上互相帮助。如果没有基督的饶恕与和好,这种关系终归有脆弱的一面。

阿莫失去了欣然,但上帝在她身边赐下几位姐妹,陪伴她度过,“她们在基督里为我祷告,陪伴我。没有人说让我恨欣然的话,都帮助我去学习饶恕。在受严重打击后,会出连锁反应,影响你的工作、人际关系、身体状况。我仍然可以相信闺蜜,失去一个闺蜜,上帝给我更多的闺蜜。”

最后阿莫完全饶恕了欣然,她打电话给跟随小凡离开北京的欣然,虽然欣然不愿意多谈,阿莫还是让她知道自己不介意过去的背叛,真诚地邀请她到教会聚会。

既是远行也是归家

七月对父母说,“你们想让我过上的那种生活,现在都没有了,对不起。”妈妈仿佛知道这一定程度上是女儿自己选择的结果,安慰说,“过得折腾一点,也不一定不幸福,就是太辛苦了。但其实,女孩子不管走哪条路,都是会辛苦的……希望我的女儿会是个例外。”

人生没有例外,只有不同。安生和七月让我想到德国作家黑塞的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里面描写的两位男性代表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类型,一理性一感性,一个安居一处,一个流浪四方。七月和安生有些许的类似,只不过她们带着当代女性的特征。

其实更经典的这两种人物形象,在《圣经·路加福音》浪子回头的故事里可以找到——

父亲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一直忠诚在家服侍父亲,同时享有父亲丰厚生活的一切;小儿子叛逆成性,要求父亲把归他的那一分家产给他,然后起身往远方去,把财产挥霍一空,最后沦落到替人放猪为生。这时他醒悟了决定回家,请求父亲的原谅。当他回家时,父亲在远处看见,就跑去与他拥抱亲嘴,把上好的袍子给他穿,又把戒指戴在他手上,设宴款待他。大儿子看到就生气嫉妒,父亲劝他:“孩子,你始终和我同在,我一切所有的都是你的。只是你这个兄弟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所以我们理当欢喜快乐。”小儿子醒悟了,从不安于生到安生,而大儿子表面生活在父亲的家,心里却从未真实的满足。

安生这类有着丰盛的个人精神,对自我的感知、喜好非常强烈,从做学生起就不在意其他人的期待是什么,她有自己的小世界和自主空间,或者说她沉溺在部分幻想的世界里,用文学、音乐和远行这些审美元素来逃避刻板的现实生活,她的灵魂是脆弱而透明的。虽然她对生活有着不同寻常的特立独行,洒脱不羁,但她的生活一直流浪疲倦。她内心其实依赖七月,羡慕嫉妒七月所拥有的,甚至有抢夺七月的好生活之心,她对家明的爱未必没有罪的暗影。这些从电影里七月撕她的话里可以看到。

而七月则是安生的对立面,她家庭完整,为人温顺好相处,知道主流社会的各种期待,典型大儿子的形象。她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一名拿到好成绩的学生,和安生分享幸福的朋友,拥有稳定工作的社会人士,可以在适当年龄成家的好女孩。一个能妥协于所有期待的人必然有着精致的利己主义的一面,她希望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得到最多的爱,她对安生的承担不仅是出于善良,还有她心里的羡慕,她羡慕安生的洒脱。她对家明对安生的情感沉默,她知道安生这类女子的致命吸引力,她不敢直接去询问,她害怕同时失去友情与爱情,这些是她一眼望得到头的平庸生活的诗意。

《七月与安生》电影的英文名是《Soul mate》,意指灵魂伴侣。电影里七月死去,安生过着七月的貌似安宁的生活,她用网络小说为七月设定了新的结局,一直稳定生活着的七月没有死去,她过着安生不断地远行的生活,她在符拉迪沃斯托克仰面看着雪,一脸灿烂笑容。

可惜真相并非如此,生活是无奈的,远方不是内心不安宁的解药,诗意也裹挟着罪孽,从安生的流浪生活就可以看清楚。家也不能让人安于生,七月的爱情是真实生活中的一种类型,她的自私、家明的自私、安生的自私加在一起,最终把平凡的生活乃至生命摧毁。

作为有罪有限的我们,在彼此中不可能找到真实的自我和满足,人类离开上帝以后,以自我为中心看待自己和世界,内心罪的暗影比外在的一切更强大地规限着我们的命运。七月与安生们,彼此并不能真实抚慰,如同浪子回头里的大儿子与小儿子,都需要真正地回到父亲的家。

我答应闺蜜要给她回一封信,我想写个《七月与安生》的第四种结局给她——比如安生能饶恕父母的伤害;七月能面对自己的自私与妥协;家明能认识到优柔寡断是贪婪的表现,专一待人……

谁也不必流浪,也不必那么忧伤,即或有意外,他们都有更无限的爱,更超越的盼望。去到天父那里,既是远方,也是家,既是远行,也是归家。“他们却羡慕一个更美的家乡,就是在天上的。所以上帝称为他们的上帝,并不以为耻,因为他已经为他们预备了一座城。”因为天父是爱的来处,也是诗意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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