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我发现即使我体谅父母,也不能挪去他们的忧愁,除非达到他们的要求,但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很快又体会下个愁苦?为我的幸福负责,就是他们的人生目标。忧愁几乎是他们的日用品。我不背过重担子,真认为自己就是他们打开幸福之门的钥匙,但也要尊重、接纳、怜悯。
《境界》独立出品【回家过年系列之一】
编者按:春节,中国人全家团圆的重要节日,然而,有人企盼欢喜,也有人纠结惧怕,比如有人不得不面对父母的期待、家族的压力、相亲的催促、攀比的风气,在爱与痛中,这一代年轻人如何调整、修复、医治各种复杂而沉重的人际关系?请听听他们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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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回来,谁给我们养老?
受访者|小郑,男,85后
2017年1月,伴随着悄然而至的春运潮,我离开了北京——这座我生活了10年的城市。每年春节我都会离开,但这次是彻底的离开。
我出生于1986年,来自广西,是家中的独子——其实我前面还有三个姐姐。但在我们的家族传统中,嫁出去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没什么地位;而儿子就不同了,肩负着传宗接代、继承家业、赡养双亲的荣誉与重任。
从小父母有些重男轻女,在物质层面,给了我很多胜过姐姐们的宠爱,但在精神层面,也给了我很大的压力。他们将许多上一代不曾实现的期待与梦想加在我身上。
为了父母,我一直努力学习,最后终于考到北京一所重点大学。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外企公司,开始努力在北京奋斗,后来又交了女朋友,两人感情还不错。
之后,我在一位老师介绍下,参加了基督徒团契。团契中交流思想、探讨人生的氛围让我很感动。团契的负责姐姐会时不时借给我们一些属灵书籍,厚厚的一本《德兰修女传》就是在上下班挤地铁的途中看完的,看完后我还写了读书笔记和信仰见证。
而与此同时,我的父母则完成了他们从农村到城市的“移民”历程:全家有了城市户口,子女全部受了高等教育,有了城市的几套房子,做起了包租公,悠闲地享受着退休生活。
父母曾多次来北京看我,一看我租的房子只有八十平那么小,很是心疼,再一看北京的房价又那么高,更是焦虑,他们觉得,按房价这么疯涨下去,他们就算将全部积蓄凑起来,最多只能帮我在北京买一个小两居的房子,而他们是指望余生和我同住并靠我养老的。在北京市区买个三居的房子,让他们放弃人生一辈子的成就来这边给我带小孩,那代价也太大了。
此外,他们也很不喜欢北京,这里节奏太快,压力太大,毫无人情味,一切都不是他们熟悉的场景,所以很抗拒。
很快,就到了和女友谈婚论嫁的日程。这时候,矛盾出现了。父母希望我和女友回广西老家,继承他们的“产业”。他们对我不断叹息:“我们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要亲自处理水电煤气之类的琐碎事儿,身边连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亲戚们都看笑话了,说我有儿子就像没儿子一样……”
起初,我很抗拒,好容易从小城考到北京,活在北京,有了自由的思想、视野、见识,重新返回小镇那种陈腐守旧的氛围中,该会活得多么压抑?
然而,2015年母亲患了心脏病, 口口声声说是因为担心我,才害了病,一句一个“不孝子”,我内心也受到了万分的煎熬。
“你几个姐姐家的儿子,又不姓郑,有什么用呢?”母亲的这种控诉荒诞无稽, 却发自她肺腑,让我哭笑不得。
2015年底,我辞了职。2016年年初早早回了家,想做父母的工作,希望他们可以人生移民第二次——来北京。但结果是失败的:“我们就算凄惨地在广西老死,也不会跟你去北京,我们去了有什么用?我们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年中,我和我三姐带着父母自驾游,从内蒙到长白山, 才发现父亲的腰椎间盘加重了,走路都很吃力。他年轻时候太拼命,现在神经衰弱每晚最长只能入睡两小时,突然加速衰老,仿佛一瞬间完成。那一刻,突然意识到父母真的老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能依靠的也就我这个唯一的儿子,难怪中国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儿子的生命发肤受之父母,这辈子永远得还债。
我开始考虑回去,但我女友坚决不同意。因为她也是独生女,只要一到节假日,都会从北京赶回近在天津的父母家,对父母很体贴孝顺,她不希望嫁到千里迢迢的南方小城去,一年到头难以见到父母。
其实,她也不是完全拒绝去南方。她曾对我说,如果去深圳这样发达的南方一线城市,她愿意跟着我走,但去广西这么闭塞的地方,她觉得没前途,不甘心。她在北京已经做到不错的位置上,梦想是在北京出人头地,就像职场上的杜拉拉一样。
未来到底要何去何从,我俩沟通了好多次,始终未果,极度疲惫中我只能说:“两条路你来选,要么你跟我回广西我们结婚,要么我们分手。”
“那就分手吧。”她终于做出了选择。
分手说起来容易,但真正分了手,两人都特别难受,她曾想过复合,我给了她几个月时间思考,究竟愿不愿意跟我走,然而,到底理智和现实战胜了感情,她舍不得也放不下北京这座城市。两人从此陌路。
就像李宗盛唱的:“往事不用再提,人生几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痛都还在心里。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我只能远远祝福她。
回首再思,或许我俩真的不合适在一起。我们在一起的三年,很少去看电影,旅游,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工作、加班、加班、工作。生活中永远是我在照顾她的一切,包括买菜做饭,她从她父母的小公主过渡到我的小公主。我很累,我没办法一直不计比例的付出却毫无怨言。
这两年,站在人生又一个不期而至的十字路口,我无从选择,痛苦不堪。见到我的人都吃惊地问:“你现在怎么瘦了那么多?头发掉的那么多? ”我只能苦笑不语。
2016年,花了一年时间来试图完成人生轨迹的过渡。我去了很多地方游玩,也回了广西省会了解可能的工作机会。一切都不如意。年底回北京结房租,收拾残局,最后回忆这个城市,突然才发现,来了10年,对北京的感觉其实很苍白,除了从租的房子到公司的那趟地铁和公交,除了公司那栋金碧辉煌的大楼,除了北京专有的雾霾和大风,其余都是浮光掠影,没有任何慢镜头慢节奏的回忆,全部都是忙于赚钱疲于奔命的碎片化时光。
从06年离开家,恍恍惚惚十年过去,我重回我逃不掉的宿命。回想起最初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刻的我,脑子里在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和自由人生,就像一场梦中梦,瞬间醒了。
然而,我把生命中最好的10年青春都留在了这座不属于我的城市。但我也感恩,北京是一个比小城市更简单的城市,有压力也更有希望。
离京前,和以前学生团契的姐姐告别,她让我也别那么消极宿命感,她说人生如一条未知的长河,有些事,现在看是生命的磨难,几年后再看也许是生命的祝福,她让我尽量去找当地的教会,尽量找三观一致的女孩,又鼓励我重新思考信仰。
今年春节,又要回到老家了,前年春节,我是和女友一起回老家的,只不过两年时间,物是人非事事休。
父母自然是欢喜我彻底回到他们身边,也可能会让我去相亲。他们会向我推荐谁谁家的女儿不错,只因为女方家有好几套房子或女方父亲是当地高干。这就是上一辈人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和幸福观。我改变不了他们,但我也不希望被他们改变。求同存异吧。
有道是携一人白首,择一城终老。我还是希望找一个能够和我有共同语言,也愿意跟我留在广西的女孩。也希望离开北京,生活节奏放慢之后,能够收拾出更多的时间和心情,更认识神,认识生命的真谛。
如果你不结婚,我们死不瞑目
受访者|小杨,女,75后
我出生于70年代末,21世纪初来到广州,一晃,独自在这座城市闯荡已经有16年了……
岁末年关时,好朋友约我春节去名山大川旅游,但我婉拒了,理由是——我要回老家过年。
其实,当我给出这份理由时,并不是因为回家对我来说多美好多温馨,相反,作为年近四十未婚的女儿,要应对父母的责难;作为家中的长女,要调节亲人的矛盾,都让我诸般烦恼,但即使如此,我还是选择——靠着主的爱回家。
曾经我是一个不爱回家的人。信主后,我尽可能寻找机会回家。一方面,父母年纪大了,一方面,我处理原生家庭关系的智慧在增长。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地方是,我内心被了解被爱的需求、成长的需求在神那里得到满足,反过来少了怨气、清高,多了爱心与力量。又在教会中看到一些很好的家庭,他们是如何爱家人的,相比之下,我真有许多的不足。因此,挑战依旧在,但我比以前多了装备与爱心!
回家的挑战在哪里呢?
首先是我懒惰闲散上网成瘾的弟弟,都工作了,结婚了,有娃了,还依靠父母供应照顾,话没说两句就大吼大叫爱发脾气,弄得家庭氛围紧张。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他不仅没能照顾到父母,反而让父母伺候着,让我颇失望,从小到大我和他的关系都是见面就吵,各走各路,没有过真正的交流。
接着是我的父母,就像中国大部分父母一样,磕磕绊绊吵吵闹闹中过一辈子,两人常常意见不一致。在冲突面前,爸爸有时脾气忍让,有时又反应激烈,那时表情会很难看。最头疼的是,他有些做法明明不对,但他还是很固执。妈妈有些强势,指责起来,也是很激烈。我是一会心疼这个,一会恼恨那个,也是应接不瑕。
跟妈妈单独相处时,就会听她讲多年来对我已经讲过无数遍的,爸爸对她的种种伤害,还有早年带我们的艰辛。讲到最后总是以哭结尾,我常常是暗暗地不耐烦,无所适从的安慰。一时心头恼恨,烦躁、无奈、内疚五味杂陈。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生在一个很有智慧、父母知书达礼、有力量、弟弟懂事可以谈心的家庭该多好!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能改变的只有我自己。这几年我有许多改变:
我不再一见面就指责我弟弟,接受他的现状,不强行纠正。跟他约时间外出喝茶,听他讲话,也忍着羞愧,放下姐姐的形象,告诉他我曾经的一些失败与难处,当然是已经走过来了的。让他看到一向在家里是榜样,从小到大总是高高在上指责他的姐姐真实、不高大、软弱的那一面。他有些心疼!一时我们建立了难得的姐弟关系。当他和妻子在一旁吵架,我不卷入干涉指责,只在一旁表示尴尬,我的界线感让他很愕然。
我在妈妈的痛苦面前不再那么手足无措。去年妈妈又开始在我和弟弟面前哭诉起爸爸这些年对她的伤害时,我突然想到爸爸的成长背景,于是对妈妈说:“妈,爸这些怒气不是对着你来着,而是对着妻子这个角色来的,无论你是王XX(XX是妈妈的名字),还是李XX,还是张XX,他都会一样的反应,这些跟你本人是没什么关系的,不是你的错。因为爸爸在原生家庭也受到过一些成长伤害……”
也许妈妈不能理解也不能认同爸爸在原生家庭中的伤害,但她听到我一再强调这一切不是她的错时,她的眼泪止住了,表情发生了改变。心上似乎有某块石头被挪开。而这样观点,是我认识神后,通过成长学习所了解到的。
我不知道今年上帝会赐我何样的智慧与真理与家人相处。但有一件事,智慧也好,爱心也好,都是无法解决的—–我的大龄未婚。
我已年近四十,至今单身,这打破了父母传统守旧的观念,以他们的人生经验是不能接受和承担的。加上人到老年,本来就有些忧郁,我的情况让他们越想越悲惨,常常夜不能寐。
他们对我说:“人老了会很孤独的,你别以为现在有朋友圈子就好。”
他们对我说:“有婚姻了你就幸福了,没有婚姻你老了可咋办?有谁照顾你?”
他们对我说:“如果你不结婚,我们会死不瞑目!”
他们说这些话时语气愁苦哀伤,但我想到这是他们人虽老了,仍然跨越界限,试图掌控子女人生的表现时,就会很有立场,观点明确。
我爸爸急起来也会跟我说:“我看你压根就没打算结婚,如果你要结婚怎么不能结?有什么是夫妻间忍不过去的,你就是挑!”
言下之意是,结错婚也比不结婚强!他已经焦虑到任何男人都可以成为结婚的对象。他们认为这件事不可能做不成。
记得有亲戚向我介绍过一个在东莞工作的男人,通过几次电话,感觉对方很轻佻,还没聊上几次天,对方居然让我去那边看他,想想我一个单身女子,又是基督徒,这是多不合适的提议。后面我就没继续联系他了。这也成为我不真心找对象的理由。我爸都不熟悉这个男人,却一遍遍指责我:“这个人怎么就不好了?”
我妈妈倒是比爸爸开明理性,有时会跟爸爸说:“这不是买菜,上个街就能把菜买回来。还是要找个合适的人才行。”但担忧压力袭来时,她也会失去理性,催促我一定要完成这件事,不然他们离世的时候会非常难过。
听到他们讲这些,我的情绪会常常大大被挑起。会觉得自尊心受伤,从小我在家可是好孩子,现在怎么也落入跟从小被打被指责的弟弟一样的地位了呢?会觉得难受、被可怜,形象落魄。会觉得焦躁,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走我必须结婚他们才能幸福这条死胡同呢?这明明是不对的嘛!有时我和风细雨,更多时候我观点分明、恼怒急躁。然后又觉得自己缺少了爱心,纠结得很。
该怎么办呢?
我发现,即使我长期和风细雨接受他们的感受,体谅他们,也不可能挪去他们的忧愁,除非达到他们的要求。但达到他们的要求,我又怎能保证我一生都幸福,让他们满意呢?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很快又体会下一个愁苦呢?
为我的幸福负责,几乎成为了他们的人生目标。忧愁几乎成了他们的日用品。所以我不能指望我对他们情绪的接纳就能让他们有改善,也不背过重的担子,真的认为自己就是他们打开幸福之门的钥匙。我也不能帮他们做主选择另外的钥匙,我只能尊重、接纳、怜悯,向上帝祈求。
当然,更多时候我做不到接纳,给不出爱心,我的情绪按钮会因被按到而跳起。诚实地面对内心,我发现自己也有恐惧、忧伤、无法交待。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又瘫痪在床时,我会真的很凄惨。因而我做不到真正的倾听与同理心,会去恼恨他们的愚昧,会下意识努力去纠正父母不要去这么想。我期待我真的能给到他们信心,不会被他们的忧伤情绪卷进去。但这,首先要看我自己如何看待养老与疾病来临时的问题。
我得承认,悲惨的老年情景可能真的会发生在我身上。因为万事皆有可能!然而,一长段时间的恐惧纠结后,我决定去面对它。
我想到伯格理,想到许多把生命留在中国的宣教士,他们都没有舒适的晚年,死得也很凄惨,但他们面对这些会怕吗?我想不会。我远远不如他们,但他们给我力量。又想,人生有什么样的苦难是过不去的呢?人生再难,苦难再深,也终会止息,会结束,到头来大家结局还是一样。更重要的是,灵魂不死,我经历苦难,但我会迎接一个全新的轻盈的生命,有一个新的美好的开始。就象看一幕电影,我知道它的结局是喜剧,于是这中间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悲惨,我都不那么难受了。
我的人生很多问题在有限的今生是无解的,永生常常成为我的答案。而这次,当我再一次想起我终将有一个全新美好的开始时,心又开始经历了一个由沉重到轻盈喜悦的蜕变。
去年,我在爸爸的愁苦面前,第一次信心满满地对他说:“爸,你不要担心,我的将来一定是美好的,好得超过许多人。”他有点生气又惊讶地望着我,虽然他不认同我这份出死入生的信仰,但我知道,这将从此成为我的回答,也成为在他面前站立得住的信心来源。在今年,我将再一次将我的回答由心发出。它将成为我回家的护身衣。
愿上帝刚强我的生命,珍惜每一次的过年,珍惜每一次去爱去成长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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