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爱的冷,会烧毁一个人? ——观影《燃烧》

没人爱的冷,会烧毁一个人? ——观影《燃烧》

惠美的一生仿佛一场“哑剧”,缺爱不是问题,只要忘记“没人爱我”,一心想着被爱,想到胸口都暖起来就行了;最终在男人的主动剥夺和被动逃避中“像晚霞,仿佛没存在过一般消失”,被虚无焚毁。然而另有一种“燃烧”,残破的我可以燃而不毁,发出暖亮的光。

《境界》独立出品【影评】

文| 阿浅

播音|Esther迪

网上流行过一句话:谁也不怕没人爱,破锅自有破锅盖。玩笑中,颇有点“宝宝一定有人爱”的自信。然而,当孤独渐渐成为事实,信心和勇气慢慢流失,曾经的少年少女们恍然发现:没人爱,真的很可怕。

韩国导演李沧东的电影《燃烧》,就描绘了“没人爱”这件事如何在轻描淡写的日常中,一点一点、从里到外摧毁年轻的生命。

火光中,骨骼深处传来贝斯声

《燃烧》由村上春树小说《烧仓房》改编,同时结合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烧马棚》。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首映后,本片刷新戛纳史上的场刊最高分,一度被6万名豆瓣网友标记想看。

故事的开始,梦想成为小说家的青年钟秀,偶遇中学同学惠美。两人久别重逢,相约吃饭,关系迅速升温。在朝北的、又冷又暗的小房间里,惠美主动和钟秀发生了性关系。

爱情似乎埋下种子,却未能发芽。惠美决定独自去非洲旅行。回来那天,钟秀去机场迎接,不料她与旅途中结识的一个男人站在一起。这个叫Ben的男子,高大英俊,潇洒多金,显然生活在钟秀无法触及的阶层。钟秀动摇了。他有意无意地与惠美疏远,看着Ben和惠美越走越近。

有一次,Ben开着一辆黑色保时捷,带惠美来找钟秀玩。三人吃吃喝喝,看夕阳,吸大麻。惠美蜷在沙发上睡着了,两个男人坐在屋外交谈。Ben说起自己有一个特殊的癖好:烧塑料棚。专挑那种地处偏僻、又脏又破、烧了也没人在意的大棚,浇上汽油,点上火,不到10分钟,烧得一干二净。“看着熊熊燃烧的火,会感受到心里、骨骼深处,传来贝斯的声响。”Ben带着迷醉的表情说。

惠美醒来,跟着Ben离开。那天以后,钟秀再也没见过惠美。这个瘦瘦的、喜欢哑剧的、在沙漠里看过晚霞的、爱过他的女孩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一样。

电影没有直接表达真相,但通过种种细节可以推测:惠美被Ben谋杀了。Ben所谓没人在意的大棚,其实指的是社会上孤独的女孩们。Ben是一个变态杀人犯,通过猎杀她们感受喜悦。

更令人细思恐极的地方在于:惠美的死,不是一个人的行动,而是一群人的共谋。Ben杀害一个女孩前,会带她与几个朋友聚会玩乐。在女孩兴致勃勃地聊自己的事情时,这些朋友都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旁观。对于Ben身边不断更换的女孩的结局,他们很可能并非一无所知;但就像一个邪教团体般,他们与Ben一同观察、挑选女孩,看着她被“献祭”。

但最令钟秀难以接受的或许是:他也在惠美的死亡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惠美曾说,钟秀是她惟一信赖的人。话语中的依恋,让Ben感到嫉妒。可钟秀给了惠美什么呢?中学时,他只对惠美说过一句话:“你真的好丑啊。”惠美后来去整容,钟秀却已忘了这事。发生性关系后,钟秀开始在意惠美,并逐渐深深爱上她;但从未鼓起勇气,把心意告诉她。

吸大麻那个黄昏,惠美在恍惚中,不顾两个男人的眼光,脱掉上衣,对着夕阳舞蹈,动作舒展,如鹰展翅;醒来后,却听见钟秀私下对她说:“你怎么能在男人面前随便脱衣服呢?只有妓女才这么做。”她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一言不发,登上Ben的车。那成了钟秀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Ben和钟秀代表男性对女性犯的两种罪:一种是主动的剥夺,包括身体、青春、生命等;一种是被动的逃避,害怕承担责任,害怕走进她的内心。一边虎视眈眈,一边无声却步。惠美像一只飞虫,坠入蛛网,束手饮下死亡。

让所爱之人为自己燃烧?

最令人心疼的,是惠美自己想消失。在非洲,她独自望着晚霞由橙变红、变紫、变蓝,最后融入夜色,不禁流泪:“我也好想像晚霞一样消失,仿佛没存在过一般消失。”不少网友指出:Ben其实迎合了她的愿望。

这种对消失的愿望,与冷漠的家庭分不开。惠美不见后,钟秀去找过她的家人。惠美的母亲不但没有打听女儿下落,还让钟秀带话:“没还清债,就别回来。”惠美曾说,自己小时候掉到井里,几个小时,黑漆漆一片,望着小小的天空。后来钟秀找到她,才把她救出来。钟秀却不记得这事,向惠美妈妈打听。妈妈讪笑:“我们家附近哪有井。这孩子就爱妄想。”钟秀自己的妈妈却说:附近是有一口枯井的。事实真相如何,或许已没人知道。但家人的不爱、不信,早已在惠美心里埋下毒草,让她日渐看不起自己。

还有社会的漠不关心。钟秀也去惠美打工的地方找过她。带头大姐看着那些在路旁跳舞、给商品做促销的女孩,对钟秀说:“她们心里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负债的很多,有的还不上就逃跑了。”在她眼中,惠美无非是这些女孩中的一个,如野花般忽然出现、忽然消失,社会照常运转。

家人、路人、友人的忽视,让惠美心里的渴望不得满足。但这些还不是全部。她说,人有“小饥饿”(little hunger),是肚腹的饥饿;有“大饥饿”(great hunger),是对人生意义的饥饿。我活着,究竟是为什么?谁能告诉我?久而久之,不得满足的“饥饿”,沉淀为骨子里的痛苦,甚至活着本身都变成煎熬。

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犹太精神病学家和神经学家维克多·弗兰克(Victor Frankel),曾经帮助两位想要自杀的囚犯,让他们不要忘记:他们一个人是父亲,孩子在国外生活;一个人是科学家,还有一套丛书等待完成。这种眼光,帮助他们忍耐眼前的苦难,为长远的意义而活。弗兰克说:“一个人愈忘我——为了所爱之人、所爱之物燃烧自己——那个人才愈加是一个真正的人。”

弗兰克的理论有相当的洞察力。但在现实生活中,许多人混淆了“爱”与“上瘾”。医生和心理治疗师盖博·迈特(Gabor Mate)认为:上瘾,就是用外界的人或物填补内心的空虚,让自己感受到爱和快乐,其实,就是让所爱之人为自己燃烧。上瘾者不是为所爱之人、所爱之物舍己、奉献,而是将这些当作满足内心空虚的手段,从中感受虚幻的“意义”。

电影里的惠美、钟秀和Ben,都活在各自不得满足的渴望中,并分别对不同的事情感到上瘾:被爱的感觉、短暂的欢愉、毁坏生命的刺激。“大饥饿”在整个人类社会——男男女女、富人穷人中间普遍存在,并不随着阶层的变化而产生根本差别。人生意义的问题,并不因吃不饱就被掩盖,也不因吃饱了而自然消失。痛苦依然存在,催生愤怒与绝望。

你所想象的事物,将改变你的存在

《燃烧》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是无处不在的想象。惠美曾给钟秀表演哑剧:剥一个不存在的桔子,掰桔瓣、放进嘴里、咀嚼、下咽、吐出核。“不难,只要忘记‘桔子不存在’这件事,一心一意想着要吃桔子,想到口水都流出来,就行了。”惠美说。

她的一生,似乎都活在一场“哑剧”里。没有人爱她,不是问题——她只要忘记“没人爱我”这件事,一心一意想着被爱,想到胸口都暖起来,就行了。她没有得到钟秀的爱,也没有得到Ben的爱,家人更视她为累赘。她想象非洲之美,以为那里有解脱,却再次陷入寒冷与孤独。想象破碎,生命的动力也枯竭了。

惠美去非洲时,钟秀会在她的房间自慰,想象两人的欢爱。惠美消失后,他在惠美的房间写作,仿佛有说不尽的话(甚至有评论认为,电影结尾是钟秀虚构的)。但在现实中,他无法对惠美坦诚。吸大麻的那个黄昏,钟秀真正想说的是:我不希望你的身体被别的男人看见。惠美听见的却是:我们重逢没多久,就脱衣服上床了——原来我在你眼中,就像妓女一样吗?钟秀对惠美的爱,无法传达到。钟秀迷失在想象中,与惠美“失联”了。一次次“失联”,成为悲剧的铺路石。

钟秀的父亲有愤怒调节障碍,易燃易爆炸。母亲忍受不了,离开家。父亲吩咐年幼的他,把母亲的衣服都拿出来,在院子里烧了。成年后,钟秀依然会梦见那个场景。故事的结尾,钟秀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烧了,赤身开车逃跑。他以这种仪式,在想象中进行对父亲(包括父亲所象征的权力与压迫)的抗议、对母亲(包括母亲所象征的温柔与怜悯)的怀念。但在现实中,他从未对父母表达真心。

Ben更是对想象重度上瘾。杀人这宗罪,被他在想象中美化,成为一种艺术,甚至一种信仰。他对钟秀说:“你太认真了,认真就没意思了。要享受才对。要在心里感受贝斯,让骨骼深处响起那个声音,才是活着嘛。”他如此认同自己的所作所为,以至于生命的价值与罪的邪恶,都被视若无物。

他们共同的特点,是通过想象寻求今生的满足。但这满足恐怕永远不会到来,“大饥饿”始终存在。因为问题不在于人会想象,关键在于你想象的对象是什么。C.S路易斯在《返璞归真》里写到:“世界用各式各样的事物,要把你所急切盼望得到的东西提供给你,但是那些承诺从未兑现过……某些在我们最初渴望的时刻所抓住的东西,却在现实中逐渐褪色消失。”他接着写到:“如果我发现自己有一种渴望,是世界上任何经验都不能满足的,那么最可能的解释,就是我是为着另一个(超自然而永恒的)世界所造的。”

路易斯的好朋友托尔金,亲身经历过对永恒的渴望。他写《魔戒》时,有段时间文思枯竭。很大程度上,这出于他完美主义的追求,总担心自己写得不理想。这时,他写了一篇小故事,叫《尼格尔的叶子》。艺术家尼格尔想画一棵壮观的大树,但几年过去了,他几乎没有进展。这既因为他构思过度,也因为总有邻居找他帮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留下的作品,只是一片小小的叶子而已。

但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他离开世界后,抵达天国,注意到那里有一棵大树。这棵树极其美丽,叶子茂盛,树枝在风中摇曳,正是他一直梦想着、却从未画出来的样子。他长久地看着这棵树,慢慢地张开手,说:“这是一份礼物。” 这个关于信仰的故事,帮助托尔金安下心来,完成享誉世界的大作。但这大作与永恒相比,也只是一片小小的叶子。

想象的能力,是神的恩赐。但恩赐救不了我们。这恩赐不是让人着迷于想象本身而困于今生,而是不断提升人类独有的心灵空间,虽立足尘世,却仰望永恒之美,那是生命意义的所在。思念永恒,终将改变此生。我们很难忘记永恒,因为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以及心里的“大饥饿”,一直在提醒我们。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更认真地考虑永恒的事呢?

另一种燃烧

《燃烧》里,钟秀似乎在寻找一道光。那是他在与惠美欢爱时,偶然于出租屋墙上瞥见的。这个常年昏暗的小屋,一天只有一次能瞥见对面高塔反射过来的光,且十分短暂,只有运气好才能看到。这令两人的结合充满难以言说的意味,仿佛人活着就是为了这可遇不可求的光。它是一个幸福的神话。

李沧东的另一部电影《密阳》,也着意描绘光。女主角申爱失去儿子后,药店大姐对她说:“世间万事都有神的旨意。你看,就连那边角落的阳光,也有神隐秘的旨意呢。”电影结尾,她剪头发时,秘密的阳光在一片废墟上闪烁。这光是对人生苦难的回答,意味深长,却令人琢磨不透。

人们孜孜不倦地寻找光,渴望理解光的意义。但圣经提供一个很不一样的视角:光来寻找人。曾有一位朋友给我留言说:“在某些时候,感觉到活着真的很难,甚至想转身离开,而且我知道这个痛苦无处无人诉说,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和承受这样的心理压力。我只有不停祷告,上帝就把这样一句话放在我的心中:不是你活着,是耶稣基督在你里面活着。我不断地念着这句话:‘不是我活着,是耶稣基督在我里面活着。’不禁泪流满面,力量就这样一点点回到我的身体里,喜乐和盼望也充满我的心。”

耶稣基督是谁呢?圣经记载,他是神的儿子,曾经来到地上,成为人的形象,寻找、拯救失丧的人;为赎他们的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第三天复活;如今在天上坐在天父的右边,为跟随他的人祷告。耶稣不会放弃跟随他的人,“他既然爱世间属自己的人,就爱他们到底”。

我回想自己最低落的时期,力量仿佛都消失了,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我:上帝爱我!因此,我相信自己走在神所预备的路上。哪怕疼痛、流血、灰头土脸,但我终将遇见光。

圣经里,80岁的摩西,年老体衰,早已不复勇往。一天,他放羊时,看见荆棘中有火焰,荆棘却没有烧毁。神从火焰里向他说话,要他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摩西三次推辞,神却定意要他去搭救百姓。

于是摩西向岳父辞行,说:“求你容我回去见我在埃及的弟兄,看他们还在不在。”“弟兄”两个字,简简单单,却包含太漫长的岁月、太深的感情。这一去,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尼罗河变血,太阳变黑,埃及人丧长子,红海分开,以色列人跟随云柱和火柱、到旷野敬拜天地的主。无论40岁还是80岁,摩西都做不到这些事。但神与他同在,在他心灰意冷、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的时候,重新点燃他对弟兄们的爱。

近1500年后,耶稣带着三个门徒登上高山,改变形象,衣服洁白放光,在荣耀中与摩西和以利亚交谈。那一刻,摩西是几岁的样子?或许不必拘泥,因为天国里无所谓年纪。那里也没有遗憾,没有泪水,只有说不尽的赞美和感谢。

这是另一种意义的“燃烧”。按照我的本相,我就像荆棘,并不可爱,总是刺伤人;即便按照自己的心意燃烧起来,虽有一时的灿烂,终点却是毁灭。但我若明白耶稣的爱,顺服天父的心意甘愿献上自己为柴,那么虽然外有艰险、内有挣扎,渺小的我却可以燃而不毁,并且日日更新,因为是圣灵的火藉着残破的我,释放祂不尽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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