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子之痛的确很苦,但有一种痛苦是带着指望的。这种带着指望的痛苦,我想也是王小帅想要找到的,最终却只能寄托在一个叫周永福的孩子身上。岁月流逝并不等于“天长地久”,天长地久指向的是永恒。活着,可以是离永恒最遥远的事,成为此生的停滞、缠斗和虚耗。
《境界》独立出品【影评】
文 | XI la
播音 | 琦琼
“隐忍”与“克制”,是导演王小帅谈及自己最近刚刚上映的影片《地久天长》时,常挂在嘴边的两个词。这部隐忍克制的影片却在上个月的柏林电影节上一出手就斩获了最佳男女主角两项大奖,创造了华语电影的历史。3月22日,影片登陆大陆院线。
电影讲了一个非常硬核的故事:“失独”的中国家庭。故事围绕内蒙的两对夫妻——刘耀军(王景春 饰)和王丽云(咏梅 饰)夫妇;沈英明和李海燕夫妇——展开。刘耀军和沈英明是非常要好的兄弟,1980年代,他们都在一家大型国企工作。两家的儿子——刘星(starry)和沈浩(浩浩)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使两家的关系更亲密。如果没有意外,这两家人可能会像电影名一样,“安静、幸福、平安的生活,一辈子走下去,地久天长”。
然而,意外不期而至,打断了两家人的平安。
无法摆脱过去,也没有信心开始明天
丽云意外怀了二胎,按照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耀军夫妇不仅面临罚款,甚至可能丢掉国企的铁饭碗。而对于主管计生工作的海燕来说,丽云的二胎则会影响她的“仕途”。她硬生生将对方拖到医院,做了流产手术。手术的意外导致大出血,使丽云从此失去了生育能力。
第二个意外是刘星的死亡。在starry和浩浩放学的路上有一个大水库,孩子常在此玩耍。starry胆小,总是不敢下水。一次,浩浩抵不过小伙伴的嘲笑,将starry推下水库。结果,starry溺水而亡。
耀军和丽云成了标准的“失独”家庭。不久之后,国企推行下岗裁员,这对夫妻的生活雪上加霜。二人决定逃离伤心地,将自己连根拔起,远赴南方,先在海南暂作停留,后来到福建一个小渔村安顿下来。在那里,他们收养了一个和starry长得很像的男孩,也叫他starry。
耀军说,他们之所以在渔村留下来,是因为周围人的生活和他们毫不相干,方言他们也听不懂。他们尽自己的努力想要从过去的痛苦中挣脱出来。但事与愿违,过去的阴影如同梦魇难以摆脱:他们的养子还是叫“starry”,他们的桌子上还摆着死去儿子的照片。
人在异乡却无法融入当地的生活,实际上,自我孤立使过去更严重地蚕食着他们的今天。丽云数次想自杀,耀军在单调的机械维修中麻痹自己。他们无法摆脱过去,也没有信心开始明天,被搁置在现在。
沈英明的妹妹茉莉多年以后终于来到耀军家居住的地方,开口就问,“嫂子怎么样?”耀军说出了那句导演王小帅在整部电影中最喜欢的台词:“就那样吧。按照丽云的说法,时间早就停止了,剩下的,就是等着慢慢变老”。他们的人生随着儿子死亡已经停止,儿子的死同时带走了这个家庭的未来。
影片原本的英文名是“A moment, so long”,要表达的就是“那一瞬间如此漫长,时间早就停止了,等待慢慢变老”。但剪辑师随口一句“So long, My Son”,让导演瞬间被打动。这个更有故事性和画面感的名字,让整部影片清晰起来,成为主人公“跟儿子一次漫长的道别”。
是孩子,一点一点养大父母?
在王小帅看来,“中国人的心态是,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普通人的人生可能没有很多高光时刻,但至少会有平安这样的福气。但有时,连这种起码的平安都会失去,这是一件非常悲伤的事情。”耀军一家正是“连起码的平安都失去”的家庭。平安系于孩子,失去孩子也就失去了最起码的平安。
同时失去平安的,还有沈英明一家。starry死后,海燕因为自己强行给丽云做流产手术而陷入愧疚,浩浩也因为将starry推入水库而无法放过自己。可以说,沈英明一家的生活虽然表面上仍在继续,实际上也停留在starry淹死的那一天。
海燕晚年得了脑瘤,在弥留之际最想见到的人就是耀军和丽云。她希望对方知道,她没有一天不在想他们。她想表达的是,尽管耀军和丽云是她的受害者,但她自己没有一天不为过错饱受心灵的折磨。
浩浩最终选择了向耀军和丽云忏悔。他说: “从那天开始,我的身体里仿佛长了一棵树,我在长,它也在长,快把我撑破了。”父亲英明试图帮助浩浩走出这种罪疚感,“我们两家的事情,既不能怨你,也不能怨你妈”。
看样子,英明已经接受了让体制来为个人的罪恶背锅,以此来缓解内在的张力,实现人格的统一。若浩浩和海燕也与英明一起遵循这种逻辑,将自己的罪合理化,那才是最悲哀的事。不再接受良心的声讨,也就不再有通过忏悔和宽恕获得心灵平安的可能。
对于耀军和丽云来说,他们也曾自己努力再造一份平安。他们收养了一个原名周永福的男孩,通过这次收养,双方都收获了一个虚假的身份,耀军和丽云成了假扮的父母,周永福则顶着“starry”的名字成了假扮的儿子。
但事实上,夫妻二人都清楚,无论这个孩子长得再怎么像starry,他也不是starry。而从“starry”的角度,或许无论他如何像starry,他也无法真正取代starry的地位。因此,这场默契的亲子表演秀,随着“starry”出走而再次分崩离析——平安难寻。
在王小帅眼中,生活就是在时代变迁中想办法找到不变的平安,惟其如此,我们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盼望。在回答媒体关于苦难的问题时,王小帅说:“我是觉得人最好都不要经历这些苦难,但确实人是无奈的。我记得我父亲到老的时候就跟我们说,我们这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过,到这个时候就相当了不起了。因为社会总是经历各种变化,每个人要想办法好好保护家人生存下去……这就是基本的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的生活。”
2018年获得英国弗里奥文学奖的纪实文学《海啸的幽灵》一书,记录了在2011年日本311地震和海啸中失去孩子的74个家庭的故事。一位丧子的母亲说:“过去我们以为,是我们在抚养孩子,后来我们发现,是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一点一点让孩子给养大。我们以为孩子是家里最脆弱的,我们要保护他们。现在才知道,是孩子支撑着我们的生活。”
这段话可以帮助我们跳出“这个时代中国人”的视角。或许包括导演在内的我们,太容易被外在的环境和压力吸引,以为苦难可以让活着本身具有意义。但岁月的流逝,并不等于“天长地久”,因为天长地久指向的是永恒的维度。活着,是一件可以离永恒很近的事,也可以是离永恒最遥远的事,成为此生的停滞、缠斗和虚耗。
即使身处经济发达、环境稳定的日本社会,如果父母把人生的幸福和意义全部放在孩子身上,同样是孩子无法承担的重负。成人不是该从其他地方获得动力和信心保护孩子吗?而不是以孩子为动力延续自己的生命。
耀军夫妇的“平安之子”
因为孩子而失去的平安,可否因着孩子回来呢?“starry”的出走为这个虚拟家庭的成员提供了成长的机会。有评论认为,“starry”的叛逆或许只是想要逃避顶在自己头上的虚假身份,他不想在这个家里继续假装别人,他需要成为自己。否则他既失去了自我,又无法给耀军夫妻带来真正的安慰。
当耀军将新办好的身份证交在“starry”手里,上面使用的是他本来的名字:周永福。这意味着虚拟家庭的结束:周永福获得了自己独立的身份,这对抱有幻想的夫妻也放弃了父母这个身份。每个人都无奈地接受了自己原来的样子,“失独”的家庭的自救行动失败了。
耀军的第二次希望,来自沈英明的妹妹茉莉。将耀军一家的痛苦看在眼里的茉莉,对耀军产生了很复杂的感情,可能是情愫暗生,也可能是希望为哥哥一家赎罪。茉莉出国之前找到耀军,和他发生一夜情,并怀上了耀军的孩子。茉莉想要通过一次献上自己来拯救耀军,毕竟这个腹中的孩子与周永福不同,他是耀军的血脉。
挣扎过后,耀军决定不要这个意外出现的胎儿,原因是“这不是我们(我和丽云)的孩子”。影片让我们看到,耀军并不仅仅想要一个孩子而已,他想要的是“那个不可替代的”孩子。或许连导演都没有意识的翻转此刻悄然发生了,原本被生活虐待、被动流产的受害者,选择了主动流产,重新让生活保持原状。
我们可以理解耀军的苦衷。但在对文化的反思中理应看到,以平平安安活着为理想的人,并不意味着一定就会重视生命。人被尊重从不因为我们尊重人,而是因为我们服膺更高的超越人之上的原则。否则那些伤害人的东西,终将进入人的里面,无从抵挡。
信仰在此刻出现。或许是因为苦难太重,丽云开始转向宗教。她走进佛堂,双手合十,眉头紧锁,默默祷告。我们不知道她在祷告什么。王小帅知不知道呢?如果导演知道,影片或许会让丽云发出声音。
耀军和丽云回到内蒙,见海燕最后一面。当浩浩向耀军夫妇说出曾经如何害死了他们的儿子并得到对方的饶恕之后,他心中的树才真正被斩断。随后,浩浩自己的儿子出生了。新生儿的出生或许意味着,浩浩终于可以放下过去的包袱,开始新生活。
看着沈家的新生儿,耀军夫妇心里五味杂陈。不过,导演给了观众一个似乎光明的结局,耀军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说道,“老爹,我是starry”。长大成人的周永福在外面混过社会了,或许回归是个不坏的选择,周永福带着女朋友回家了。他将代替“刘星”成为耀军夫妇的“平安之子”吗?影片就此结束。
上帝“失独”的故事
耀军夫妇三十年之久的对平安的追寻,让我想到《圣经》中的一对著名夫妻,他们的一生也围绕着一个儿子展开,那就是亚伯拉罕和撒拉。和中国人一样,儿子寄托了这个犹太家族的希望,但因为撒拉不能生育,他们直到七十多岁膝下也无一儿半女。上帝应许亚伯拉罕会生一个儿子,却必须离开自己的故乡。为了追寻这个儿子,他们和耀军夫妇一样,来到一个语言不通、文化迥异的地方。
十年、二十年之后,那个上帝所应许的儿子还没有到来,亚伯拉罕几乎已经陷入绝望。当上帝再次重申“必大大赏赐”他的时候,他埋怨道:“我既无子,你还赏赐我什么呢?”
因为没有儿子,亚伯拉罕想过让家里的仆人“假装”自己的后裔,或者和自己的使女同房生一个孩子,当作自己的儿子。但不是那个特别的应许的儿子,对他们来说也就不是真正的安慰。
终于,当亚伯拉罕和撒拉彻底放弃了为人父母的盼望,上帝所应许的儿子才姗姗来迟、呱呱坠地。问题是,被寄予如此期望的儿子,很可能成为影响这对夫妇的幸福指数、平安指数的决定性因素,就像无数个与耀军一样的中国家庭一样。孩子成为一种信仰,赋予生活意义。
这不是上帝赐给他孩子的本意。于是,亚伯拉罕要面对一项空前的挑战:他要遵从上帝的话将儿子杀死献为燔祭,以证明他并没有看重神所赐的孩子超过神本身。当他将儿子绑好、举起刀来,上帝的声音响起,及时拦阻了他。上帝已经亲自预备了公羊作为燔祭,代替了亚伯拉罕的儿子。于是,亚伯拉罕既免于因儿子死去带来的“失独”之痛,也免于将孩子过于高看反而“失独”的痛苦。
在亚伯拉罕和耀军夫妇“失独”的故事之外,两千多年前发生了一个上帝“失独”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上帝将自己的独生儿子耶稣带上高山。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饱受羞辱地死掉。“上帝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最终,代替亚伯拉罕的儿子死去的是耶稣,祂替我们所有人献祭,让我们得以与上帝和好。
美国牧师约翰·派博写信给一位因胎儿流产而陷入悲伤的母亲。在信中他说:“有些悲伤是没有指望的,而你的悲伤带着指望,这就是最大的不同。”派博强调,他不是劝她不要悲伤,不,丧子之痛的确很苦,但有一种痛苦是带着指望的。
这对痛失爱子的夫妻忽然发现自己的痛苦和耶稣有如此直接的关系。“因忧伤而无眠的夜晚,扎心的痛,灵魂的不安以及因丧子而独自饮泣——若我们为自己的爱子如此忧伤,应该想到天父也是如此为自己的爱子而忧伤。”我们的指望是仰望十字架上的耶稣,藉着上帝独生爱子的死,我们自己的忧伤有了被除去的可能。上帝为我们“开一个泉源,洗除罪恶与污秽”。耶稣将世界最沉重的痛苦扛在自己身上,为了除去我们最终极的苦难。“在基督里,悲伤并不是大结局。”
这种带着指望的痛苦,我想也是王小帅藉着这部电影想要找到的,但最终却只能寄托在地上一个叫周永福的孩子身上。永福,就是“永远的祝福”吧。平安与盼望,不该如流星(刘星)般一闪即逝。王小帅所导演的故事,只有在更大的导演手中才能成全。若非找到上帝的儿子耶稣,我们如何能“地久天长”呢?
版权声明:《境界》所有文章内容欢迎转载,但请注明出处,来自《境界》,并且不得对原始内容做任何修改,请尊重我们的劳动成果。投稿及奉献支持,请联系jingjietougao@gmail.com,如有进一步合作需求,请给我们留言,谢谢!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