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令破碎的家庭再遭破碎……

母亲带着我和妹妹离开重男轻女、家暴的父亲。不久，我们又不得不离开母亲的新家，去到继父在四川的老家。没料想，却经历了汶川大地震。“我为什么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为什么会经历这样的灾难？”我的世界满目疮痍。大学毕业后，我五味杂陈地回到父母的家中。

《境界》独立出品【这世代90后】

口述 | 亚比该

采访 | 西奈

播音 | 伊然

6月17日，四川宜宾市长宁县发生6.0级地震，死亡十几人、受伤两百多人。我不禁想起2008年我所亲历的汶川大地震。当时学校的宿舍楼就倒在眼前，我和同学们连跑带爬地冲出教室。呆呆地站在操场上，四周一片狼藉。

我的世界一片混乱。然而我的家并不是被地震毁掉的，早在房子倒塌之前，我的家已经支离破碎了。十八岁的我禁不住问：“我为什么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为什么会经历这样的灾难？我的一生难道就这样了吗？”却不知道可以问谁。

离开家暴的父亲

从我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是一个冰冷的存在。他是广东梅州人，是一名货车司机。爷爷是一个当地的小官，家里特别重男轻女，所以父亲很不喜欢女孩，认为女孩不需要上学、只要等着长大嫁人就可以了。我之前还有一个姐姐，很小的时候她就被人贩子拐跑了。当得知妈妈怀的第三个孩子也是女孩时，爷爷和父亲都特别生气，甚至让妈妈在怀孕时还要去干活。

父亲平日工作的时间不多，有人叫他拉货时才会出去做工，其余时间总是在喝酒。他的情绪反复不定，每次酗酒之后都会伴随着家庭暴力，就算一点小事也能让他脾气发作，母亲时常因为意见不合被殴打。记得有一次，因为我把一元硬币掉到了井盖里面，回去就被狠狠教训了一顿。打完我之后，他又继续打妹妹。

母亲经常在夜里抱着我和妹妹哭。在我8岁那年，母亲终于选择离婚。离婚时，他们问我和妹妹想要跟谁一起，我跟了妈妈，妹妹先跟了爸爸，之后也跟了妈妈。当时妈妈为了照顾我们，白天去工厂，晚上去兼职做缝纫，也接一些手工的订单活。她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姐妹俩。

当时我便下定决心，以后长大绝不要嫁给广东人。如果婚姻是这个样子，那我为什么要结婚呢？婚姻对于我而言就像黑夜中的一片泥沼，看不到希望也找不到出路，只能在里面苦熬。

母亲离婚没几年，遇到了我的继父。他们结婚之后不久，便让爷爷（继父的爸爸）带着我们姐妹俩回四川老家。当时我和妹妹不愿意离开，妈妈骗我们说老家有牛、有很多小动物和其他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我和妹妹才答应。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我和妹妹准备回四川的时候，爸爸唯一一次给我们买东西——两条非常廉价的裙子，然后给了我们一人一块钱。

我和妹妹开始了在四川绵阳安县的生活。日子有不少艰辛。爷爷是一名厨师，平时以做面食和编背篓为生，奶奶则做一些农活。本想赶快长大，能够自立，改善妹妹和奶奶的生活，让奶奶不再担心和操劳。没想到的是，一场灾难像噩梦一样毫无声息的降临到我们身上。

汶川地震令我的世界满目疮痍

2008年5月12日，我如同往常一样出门上学。天空晴朗，燥热而潮湿的空气中带着些许泥土的芳香。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记着这个细节。路上看到一些青蛙乱跳，还有一些其他平日少见的小动物也跑出来。

学校的钟声响了。同学们面带笑容谈论着最近感兴趣的话题，老师手里拿着课本和教案，一脸严肃地走进了教室。我们的教学楼一共有5层，每个班大约有40人。我们班在教学楼的顶层。

下午上课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自己的椅子一阵晃动，我以为是坐在背后那个调皮的男生又在踢我的椅子，准备在课堂上搞恶作剧。我略带生气地把头转到后面，狠狠瞪了他一眼。看到他一脸的茫然之后，我又转了回来。

但是不多久又开始晃了起来，而且比刚才更厉害。我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然后就听到外面开始有人喊：“地震了！地震了！”于是，教室里面的我们惊慌起来，上课的老师在短暂茫然之后，慌忙让大家赶紧下楼去到操场上。

我们班的班长，此时突然吓得躲到了桌子底下，双手抱头不知所措。她让我留下来陪她。我赶紧拉住她，说：“你躲在这里也没有用啊！现在赶紧和我们一起下楼！”我拉着她从顶层的教室赶紧往楼下跑。此时整栋教学楼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所有班级的学生都拼了命地往下跑，楼道里已经人满为患。经过一番连跑带爬之后，我们终于跑到了操场上。

老师示意大家先不要慌乱。同学们都呆呆地站在操场上，表情只有惊恐和茫然。我蹲在那里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不停摇晃，恍惚之间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楼倒了！楼倒了！”我的脑子里空白一片，恐惧占据着我的心。大家都出奇地安静，每一个人都显得有些忧愁。我当时只想要回家，想回家找到奶奶。

没过多久，摇晃渐渐停息下来。学校的一些老宿舍楼已经倒塌了。老师让大家先回家看看家里面的情况。走出校园，整个街道杂乱无章，有一些倒下的树，还有很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东西。周围的居民楼也倒了不少。

我家刚修过不久，房子倒了三分之一。奶奶在屋里，头部被砸伤了，所以不敢在家里呆太久。我们只好都喝井里的水，但是井水可能会导致疾病，便用一些石灰倒进井水里将就着生存。整个世界在如此短的时间就被完全改变了，变得熟悉而又陌生。断壁残垣随处可见。当天晚上电闪雷鸣，之后又有数次余震。

没过几天，政府组织大家用木头和农村用的塑料遮光布，搭建了一些临时性的住处。奶奶带着我和妹妹进去住了一段时间。棚子里偶尔会有老鼠和蛇爬过，刚开始在夜里每天都会害怕，不是担心地震，而是担心会不会被老鼠吃掉。几天过后慢慢有些适应了。我们靠着空投的物资艰难生存着。

这突如其来的大灾难，使我不禁在想：“我为什么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为什么会经历这样的灾难？我的一生难道就这样了吗？”我想到，如果人生有颜色，我的前18年是灰色的。我看不见我的未来在哪里，只觉得人生就像这个世界一样满目疮痍。

“我要医治你”

因为父母都在深圳，2011年大学毕业后我也来到深圳工作。虽然心里有一些不情愿，对妹妹也放心不下，但也没有其他办法。我怀着一些对新生活的期待，也有着对于父母家庭的五味杂陈，最终踏上了去往深圳的旅程。

刚到深圳时，朋友很少，我也不愿意主动和别人说话。别人来和我说一些事情，我也只是简单的回应。我每天对自己要求都很高，也很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很希望完全靠自己生活。虽然和父母住在一起，但是却想早点搬出去。

一天我去美容院，看到人多，便坐在一旁等。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走进来坐在了我旁边。我看见她便觉得有一种亲切感。她也看到我，对我微微一笑，于是我们就攀谈起来。她的名字叫小欣，我们聊到自己的梦想和喜好。她偶然的出现好像一颗明亮的星，为我的天空增添了不少色彩。

后来小欣去厦门上大学，我们不时会有一些书信的来往。在这个网络化的时代，书信显得格外珍贵。当手机开始流行用微信的时候，我第一个就加了小欣为好友。

她放寒假回深圳，我们约在海岸城吃寿司。平日一向活跃的她，那天见面显得有点拘谨。她告诉我她现在已经成了一名基督徒。从她的口中，我第一次听到了耶稣，听到了人的罪，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虽然她很正经地和我说起天堂和地狱，但是我觉得就像童话故事一样。

我忍不住反驳她：“行为好的人，难道就完全没有机会了吗？”我只觉得福音很武断。小欣说想为我祷告，但我不知道祷告是什么。她让我闭上眼睛，然后把手放到我的肩上。在她为我祷告的时候，我开始流泪，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哭。祷告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一股安慰的力量，有一个声音说：“我要医治你。”

后来，小欣带我去教会。我心里带着好奇和疑问，但一进去就听到里面在唱赞美诗，诗歌仿佛甘甜的泉水一样流进我枯干的心田，心里就好像被医治了一样，只觉得如释重负，好像一些背负了很多年的东西被悄悄放了下来。我忍不住开始哭泣，很想了解是怎样的存在能有如此神奇的能力。

父亲都没有这样爱过我

虽然和母亲、继父住在一起，我心里和继父之间始终有一道坎，让我难以靠近。刚好教会一个姊妹寻找合租的朋友，我就搬出来和那个姊妹同住。她是一个非常讲究的女生，对各样事情都有着精细的计划。因为性格和节奏的差异，我们相处得并不好。

例如打扫卫生，我觉得只要把明显的地方大概扫扫就可以了，但是她每个细节都要清理，之后所有物品都要物归原位，方便下次寻找。有时买东西，我觉得不错的就想买，但她先量好物品尺寸，所有细节都考虑得明明白白之后才会行动。我随遇而安，她细致入微，生活在一起彼此都很痛苦。

有一次我生病了，躺在床上动弹不了。她出门买了药给我，在旁边为我按手祷告。那一刻，我心里非常感动，突然看到了她身上的亮点。我意识到神把我们放在一起不是要彼此拆毁，而是互相弥补：所有我之前觉得她身上难以接受的地方，恰恰是我所缺乏的。其实她一直在很多细节上提醒我，主使我看到自己的骄傲。

我平时以为罪就是触犯法律。有一天读经读到《罗马书》一章所提到的人的罪恶，包括各样的不义、邪恶、嫉妒、争竞、诡诈……我才看到自己身上的很多罪，以前甚至根本不觉得是问题。

工作中因为缺乏经验，我遇到了瓶颈。老板甚至直接问我还愿不愿意干。加上身体亏空，我的情绪陷入了低谷。我去找Sandy姊妹，她比我年长，是教会里我最知心的朋友。听完了我的分享，Sandy拉着我的手就开始流泪，好像自己在经历这些。她和我说：“神随时都在你的身边，神知道你所有的一切。祂要帮助你，虽然你现在不知道，但是祂一直在看顾你。”听完她的话，我的眼眶也湿润起来。我们拉着手一起祷告。

记得看《耶稣受难记》时，当看到耶稣被士兵带上荆棘冠冕被嘲笑、被绑在木桩上用鞭子抽打时，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我的父亲都没有这样爱过我和母亲，但耶稣却愿意爱这样不堪的我，愿意为了像我这样的人受尽各样的羞辱，甚至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我也同时看到自己的宝贵。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很多人讨厌的、被离弃的人，现在我知道我是耶稣用生命换回的宝贝。耶稣愿意用宝血洗净我们的罪，使我们成为祂所爱的儿女。

我的家正在被修复

因着耶稣，我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我的安全感和价值感不再建立在自己的外表和物质上。因着神白白赐下的救恩，我破碎不安的心可以安息在祂里面。

之前每次回到家中，我心中对继父都有距离感。对父母提出的要求我会尽量满足，却几乎不会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我自己的问题会自己解决、自己决定。当我看到神的爱里有饶恕和怜悯，甚至要爱仇敌并为仇敌祷告，何况是自己的家人？现在我常为自己和家人的关系祷告。我和父母之间的隔阂也慢慢消融。我能够和他们敞开分享自己的近况。家庭关系的修复于我而言是一种莫大的恩典。

记得几周前，一个平静又有些炎热的傍晚，我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七点半，屋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父母还没有下班。我坐在椅子上，眼前浮现的是父母奔波劳累的身影。除了白天的工作，他们经常晚上还要去做一些兼职，很晚才回家。过去的我总是不理解父母的辛劳，习以为常地坐到饭桌前等待仿佛唾手可得的饭食。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们。其实过去父母每年都会为了我的学费和生活而劳苦奔波，但我却总是被自我蒙蔽，只看到他们的不好。

心里被责备后，我去超市买了菜和水果，为父母预备一顿饭菜。爸妈回来后，看到做好的饭，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脸上却露出幸福的笑容。吃饭时，他们还一再嘱咐我工作辛苦要对自己好一些，说我很瘦，嘱咐我要多吃点肉，不要太节俭。这次我没有嫌父母唠叨，反而感受到了他们的爱一直都在，倒是我对他们的爱和关心远远不够。

神给了我一个天上更美的家，同时，祂也在修复我地上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