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自杀13年后,我终于饶恕了父亲

母亲自杀13年后,我终于饶恕了父亲

导读:父亲两次外遇后,母亲自杀了。我的世界突然坍塌。我不知道人到底为什么来这个世界,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就是全部?谁能给我答案?我在母亲这事上真正饶恕父亲花了近十三年时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不是一条稳定的曲线,有很多起伏。

《境界》独立出品【经典回顾·父亲节特稿】

口述 | 慕义

采访 | 东莉

播音 | Link

我们家住在内蒙古。父亲在市政府外事办,聪明能干。母亲在矿务局做管理工作,温柔内敛。父母都受过高等教育。作为独子的我从小就练琴、学画、演讲,比赛获奖。很多人羡慕我们家的幸福。

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就是夜晚时,母亲边看电视边织毛衣,父亲则坐在写字台边或写东西或看书,我静静在一边玩玩具。一家人不需要什么话语交流,就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相爱,我喜欢那样的氛围。

然而七岁之后,因为父亲的外遇,一切美好都被撕裂。

父亲两次外遇后,母亲自杀

那时父亲认识了一个高中英语老师。我那会儿小,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感觉母亲不开心。后来父亲也不怎么回家了。

1992年,有一天放学后,母亲把我放在学琴的老师家,出去几个小时才回来。我不知道她和父亲谈了什么。当晚父亲做了一个决定:跟那个女老师去广州,从我生活里几乎消失了。我和母亲、姥姥生活了三年。12岁那年,父亲和情人在广州做生意失败、关系破裂,他又回到我和母亲的生活里。因为年纪小,那时我的受伤感不强。我和父亲关系的沟壑产生于后来的日子。

父亲脑子活,很快到北京开了家环保公司。不久他把我和母亲接到北京,让我在北京上学。我们的家好像复合了。但好景不长,我初一时,父亲故态复萌,和自己的秘书好上了。父母开始吵架甚至动手。有时我回家看到砸碎的东西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心里真的很凄凉。

更难的是要面对刚休战的父母,他俩把还没来得及说的狠话甩给我,让我转达。父亲带着暴怒向我嚷:“你去告诉你妈,她还想不想过了?要还想留下来就给我老实点,别老这么闹!她要是把我逼疯了,我会让她付代价的!”母亲往往是含泪或已失望至极没有眼泪和表情地对我说:“你去问你爸,到底要不要这个家?把咱俩弄到北京又干这种事,他怀的什么心?他是要那个女人还是要咱俩?”我为了保住这个家,每次传话都在中间调和,让他们彼此不得罪。双方消了消气,可一见面发现对方并无歉意,于是战火又起。

久而久之,我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什么,被夹在中间还很累。当然我对父亲的不满更大,毕竟他明显有过,责任最大。母亲和我相依为命多年,她是受害者,是我最亲的人。

从初三开始,随着青春期的到来,我和父母开始疏离。我的成绩迅速下降。父亲对我严厉训斥甚至警告:“我把你接到北京为了让你受更好的教育,在你身上投入花费这么多,你要是不给我好好干,你和你妈趁早都给我回老家去!”

我虽然嘴上不顶撞,心里却咬牙想:“我这样难道没你的责任吗?就强调你付出的,你带来的伤害我还没和你讨公道呢!倒成了我对不起你了?!”我和父亲在一起要么觉得无话可说很尴尬,要么就是他的说教让我很反感。到高三时我已成了班里的下等生。这时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情绪越来越低落。那时不懂,现在想来她一定是饱受“抑郁症”的困扰。

2001年,父亲投入六年的环保项目因种种原因走到尽头,全家人的生计陷入未知;母亲的情况越来越糟;我的成绩一塌糊涂,能考上本科的希望都渺茫……总之,雪球已滚到足够大,要引发雪崩了。

10月6日的晚上,我下晚自习回家后,发现父亲等在门口。白天母亲在家,我们都没带钥匙。再等下去也不是事儿,父亲去想办法。半夜时父亲的消息来了:母亲白天喝了敌敌畏自杀!急救队来了,警察来了,殡仪馆的人来了……那一夜,又乱又长。

最后,我和父亲在殡仪馆看着母亲被推入冷柜。父亲去办手续时,我一个人站在大厅外的院子里,生平第一次感到夜晚那么黑、那么静。

我的世界突然坍塌了。我一下子不知道人到底为什么来这个世界,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母亲就这么没了吗?这就是全部?有没有天理,有没有谁看得见这一切,能给我个答案?

我与父亲的内心对峙

母亲去世前半年,因为学习英语,我认识了一位美国来的奶奶Marijane老师。当时我觉得60岁的她充满年轻人的活力,善良、和蔼可亲。我和她很亲近,羡慕她的生命状态。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其实是一名宣教士,她没有主动向我提过信仰。我只是在她的住处见到挂着的十字架。

母亲去世后,Marijane老师是我第一个想倾诉的人,就觉得她能理解,能给我安慰。我去找她,说到最后泣不成声。我至今记得她当时一直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搂着痛不欲生的我,陪我哭了差不多半小时。

就在我极度绝望时,上帝的爱和福音临到了18岁的我。我哭完后问她活着的意义,她跟我分享她的信仰。我当时理性上不太明白,但心里很感动。我说:“你认识的这位上帝我也想认识,而且我需要祂。”后来Marijane老师让我每个周六下午都去找她,她陪我聊天。

就在和我信主差不多相同时间,另一对基督徒夫妻给父亲传福音,他也接受了主。父亲没具体跟我讲过他的心路,或许是他意识到自己是个罪人、需要悔改吧。当时教会有个教导,说要把你一生中所犯的罪全写下来挨个悔改。一天下午我回家,看到父亲坐在写字台前吭哧吭哧写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

母亲去世后,大概有近一个月左右,父亲每天回家做饭给我吃,晚上父子睡在一个房间。突如其来的重大创伤,让我和父亲分辨不清自己的感受,我们都知道对方非常受煎熬,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谈这个事,随后又都信主。我和父亲之间那么多年的疏远隔阂,在母亲去世不久的那段时间里被一种危难中相依为命的需要暂时遮盖了。

但心灵深处的撕裂仍然存在,在适合的时机又被翻腾出来。当同学们为高考奋战时,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位全能有恩赐怜悯的上帝会让我母亲这样结束生命?为什么上帝不阻止?她比我和父亲更需要福音和拯救,为什么上帝不帮她?她现在在哪?我突然被这些问题困扰得不能自拔、寝食难安,毫无心思学习。

父亲发现了我的状态,找我谈话。当他发现我为这事困扰时,一下子急了:“你现在哪还有功夫每天想这事儿?你着急就能决定你妈在哪儿?我告诉你,你最好知道你现在该干什么!否则你要面对后果!”我听了备受刺激。

我没和他对峙,我心想:“好,她现在人不在了,你觉得她现在怎么着无所谓了,和你没关系了是吗?这下你可解脱了。她落了这么个结局难道不是被你整的?这么多年,你把这个家搞到现在这地步,从来不问我心里这些年承受了多少,从没和我说过一个对不起,现在你反过来劈头盖脸骂我!”我心里暗暗怨恨父亲,并决定向他再次全部封闭自己。

幸好Marijane老师给我很多的陪伴、关爱和牧养。她所在的机构负责人、同事也知道了我家的事,都为我们祷告。负责的老师还特意从台湾打电话给我,耐心而有恩慈地回答我的问题。

这些从上帝而来的、我从未体验过的爱,带领我走出了那段艰难的日子。我开始渐渐放下自己的追问,相信上帝的慈爱在人可以理解和看见的之外。我要学习面对新的人生。

高三下学期,因为户籍不在北京,我回到老家一所高中做总复习。那半年,我不用面对父亲,基本一个人生活,这也成了我和上帝的“蜜月期”,感受到主对我许多的爱。我的心不再凄凉和孤单,反而在新学校交到了好朋友,和他们在一起我又能开怀大笑了。本来我以为我会好几年甚至尽余生之力才能走出母亲离世的痛苦,难以置信的是,我真的感觉天父背着我经过流泪谷,我居然又开始对未来有期待。

我和父亲的对峙,也因为暂时的分离而得到缓解。

原来我也是一个大罪人

距离产生美,回家团聚的日子我和父亲相处都还好。我们都以为,之前那一页似乎翻过去了。然而一年半后,当我回到家中,长期的积怨和性格的差异,再次藉着一些状况被引爆。

当时我高考失利,出国读书的想法也没成功,未来特别迷茫。残酷的社会现实,让我在短暂的工作经历里也遭遇磕碰。更让我愁苦的是,我与自己的情欲争战失败,我跌倒了。我一事无成,还犯罪大大得罪了神,不知道怎么和信仰上帮助我的人交代,不知道天父还会不会认我。我由此陷入了长达半年多的严重抑郁,每天被极大的黑暗笼罩,毫无动力起床,一醒来就开始想各样问题直到心力交瘁,睡着是我唯一能忘记痛苦的时候。

父亲看到我刚满20岁,却每天缩在家里,完全没有斗志和追求。这对他这个急脾气、闲不住总要做事的人实在无法忍受。而且,他认为他在我身上的付出,完全看不到回报。他就用他认为可以唤起我斗志的方法——激将法来刺激我,而不是体恤和了解。

激将法对于父亲这种性格的人或许奏效,但对性格本来细腻敏感的我却是极大的伤害。当父亲每天数次到我面前爆发,劈头盖脸讽刺甚至大骂,让本来已经很疲惫和绝望的我完全无法承受。我觉得我们都信主了,我从小受这么多伤害,你怎么就不能体恤呢?你能这么无所谓地批评我,难道不觉得自己是罪人吗?我觉得经历这么多之后,父亲似乎还没意识到他过去对母亲和我的亏欠。往事翻腾,我很多次流泪恳求上帝,求祂帮助和怜悯,求祂让这种痛苦能停止。那种心灵如同在地狱的煎熬,我实在受不了。

半年的煎熬以我回到校园的方式结束。那次激烈的冲突暴露出我们之间的鸿沟,让我真的死心了。但上帝的奇妙超过人的想象,即便我已放弃,认为我们父子之间的情感地带会永远成为沙漠,但在真理的光照下,居然慢慢又有了生命的迹象。

我最初信主时对认罪的部分理解不太清楚,我那时最需要的是上帝的爱和盼望。我一直认为父亲肯定是个大罪人,绝对需要主拯救,而我不是。但自从我在情欲上跌倒过一次,随后几年上帝慢慢让我看到自己生命中的骄傲,原来我也有那么多污秽、自私、诡诈,也是一个坏到极处的人!我意识到自己和父亲一样亏欠上帝,在上帝面前也是个大罪人,需要神的怜悯。这让我极其痛苦,也让我谦卑下来,开始对父亲产生了真正的饶恕之心。

我学习了一些关于家庭的课程,发现父亲和他的几个兄弟都是那种虚荣心很强的男人。他们非常需要女性去仰慕或肯定他们,特别被这种东西所倾倒。他外遇的原因不是出于性的吸引。我的爷爷是车间工人,性情非常粗暴,只要在外面受了气,回家不是暴打妻子,就是痛打父亲兄弟几个。他没有机会学习怎么做男人,这给他带来许多性格缺陷。

我自己谈恋爱时,对父亲有了更深的怜悯和理解。我发现当我和女朋友关系遇到冲突时,如果遇到其他不错的姐妹,我居然会想到放弃,理由是我俩不合适、我们又没结婚、我有选择的自由等等。人的罪性让人总想选更容易的方式,满足自我一时的舒适。我终于明白外遇的试探会有多大,人心是多么容易给自己找理由,也才知道自己其实面对引诱多么脆弱,离跌倒多么近。

我已经信主都有这些想法,何况那时的父亲?我们小时候所受的都是非黑即白的教育,别人都会说我父亲是坏人,他抛弃母亲和我。但我深刻体会到人人都是罪人,都有特别容易被试探的软肋。对我们这个家族的男人来说,就是外遇的试探,我们很难在别人不可爱时继续去爱、去坚持。

最终在两年前,我完全饶恕了父亲。父亲是个非常骄傲的人,那些年当着我的面只是模模糊糊表达过几次自己的亏欠。两年前他终于正式在我面前承认对母亲的自杀负全责,承认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对我母亲造成的伤害和深深的愧疚,也承认给母亲的家族造成了很多伤害。听到他诚恳的道歉,我完全饶恕了他。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或愿望的话,我特别希望父亲能像明确承认对母亲的亏欠一样,有一天也能对我说:“儿子,过去我很深地伤害了你,特别对不起你,请饶恕我。”

“我跟我儿子是同工”

我在母亲这件事上真正地完全饶恕父亲,花了近十三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有很多起伏。

我和父亲关系的挑战,还因为我们性格的差异。他热情但脾气火爆,很难倾听;行动力强,闲不住,属积极开拓型。而我天性安静稳重,喜欢与人深入沟通,细腻敏感,办事谨慎。

这些年,上帝在我们心里不断工作,让我们在更多认识祂顺服祂的过程中认识自己,从心里承认我们都是不完全的,都不懂得怎么爱,都需要很多学习和改变,都亏缺了上帝也彼此亏欠。我们都要更谦卑,懂得什么是饶恕,看到别人的长处。

我一度为自己的性格骄傲,看不起父亲。在我俩关系最恶劣时,只要是父亲有的性格特征,我就一定不想出现在我身上。后来一个姐妹的话,改变了我的态度。她说父亲的性格很宝贵,在教会里需要被放在合适的位置,放错了可能成为破坏的力量,放对了就很宝贵。

的确,父亲是个只要喜欢就特别投入的人,而且不计代价。比如他一信主就很专注,手抄《圣经》抄了好几本,无私奉献一些事工,帮贴有需要的肢体。不仅如此,他还热衷分享,不仅自己做,还鼓动别人一起做。有很多次,我看到教会里的不冷不热,特别需要父亲这样永葆热情的人,尤其对弟兄很有挑旺的作用,可以带来很大的正面效果。

在上帝的陶造下,父亲也变了。跟他谈一些他不太理解或认同的事情时,他可以按捺住脾气,先去倾听。这对他来说很难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改变,我挺震撼的,他愿意改变的心让我很感动。我想既然你愿意往前走,我也愿意往前走一些,或许我们可以在中间相遇。

有时我们共同经历一些事,父亲会主动问我:“我可能有盲点,你有什么提醒我的?”我就直接了当说出我的看法,有时是批评意见。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很不高兴或漫不经心,而是认真听,然后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然我自己看不到。”

我持续多年给一些神学培训班做翻译,也会帮助所在的机构协调与教会的事情。父亲是其中一个四年培训班里的学生。老师、同学或当地的牧者都知道我们的父子关系,有时会对他说:“虽然你儿子性格和你不一样,但他很稳,很会处事。”他觉得自豪,真诚地对我说,“在处理很多事情上你真的比我强很多。”

父亲开始欣赏我的性格,放下过去的挑剔,以我为荣。在我俩搭配服事的这些年,尤其后期,我多次听父亲对我说:“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的性格。”他说像他那样很容易得罪人。有时他又捶胸又顿足地跟神祷告:“主啊,为什么不给我很温和的性格?你看我儿子多好,能和那么多人相处得好。”

这两年,我们又能像真正的父子一样聊天分享了。现在我们父子委身在同一间教会,我讲道,父亲被教会差派去宣教开拓。有时我们也会配搭一起完成一个项目。父亲常爱说:“我跟我儿子是同工。”

在我幸福的童年记忆里,还有一个珍贵的画面,就是父亲带我过圣诞节。父亲是英语专业的,他把圣诞节当作是一种文化表达。我们家离一片小树林很近,每年圣诞节前,父亲会带我到树林里,让我放哨,他趁护林员看不见时赶紧用菜刀砍一棵小松树,然后扛着就跑,我跟在他后面追。回去后我俩把圣诞树装饰起来,挂满好吃的、好玩的,平安夜请邻居和孩子来玩。那时我特别自豪:“看,这就是我爸爸,这就是我们家!”

高中毕业后我想出国深造,离开父亲,但上帝一次次关门。有一次,Marijanne老师很平和地对我说:“我有种预感你走不了。因为你想避开生命中的问题,不去对付,特别是你和父亲的关系。天父看你们父子的关系,比你去国外学习、有辉煌的前途更重要。父子真正和好,才是祂最在乎和喜悦的。”当时我虽然听见这话,但没往心里去。现在回想,我才领会神的心意。

十多年过去,是上帝让我和父亲的生命重新来过,让我们从破碎、伤害、仇恨到悔改、饶恕,最终回到爱。尽管漫长曲折,但我们终归看到上帝做成了这无人能做的工作,让不可能愈合的创伤愈合,让已被撕裂的幸福被弥补,让父子情感的沙漠成为祝福的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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