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心她们有意义吗?——深入城中村“红灯区”

关心她们有意义吗?——深入城中村“红灯区”

导读:我做性工作者关怀,抱着15岁的她,听她哭诉被骗被打被强暴,她已有尖锐湿疣。梦中我看见自己变成她,被人侵犯。她们并不都被暴力或药物控制,却都被扭曲的价值观和爱情观捆绑。义工花6年时间陪伴,才有女孩愿意走出来。为一个灵魂究竟花多少时间才是合理的?

《境界》独立出品【人物】
受访者 | 若兰

编者按:前段时间,网络上“一女孩在酒店被陌生男拖拽”事件发酵,有人猜测是此女被误认为色情工作者而引发的报复,因此媒体开始关注“酒店卖淫女”群体。今天《境界》的采访对象若兰,则偶然间拉开了角落的帘子,瞥见了城中村中的“红灯区”,从此她再也不能忘记那在黑暗中的哀哭的面孔,决心要让阳光照进去。

我生长在南方小镇,父母常年外出工作,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小时候我们镇上或村子里会有些奇怪的阿姨嫁进来,听大人们说她们得了机会就要逃跑。长大后,我知道这是有名的“越南新娘”。

与其咒诅黑暗,不如燃烧自己。曾有一位参与关怀性工作者的师母说:“我与那些妓女在一起,也被嫖客们问了价钱,当时感觉羞耻至极。但回到家中我被神提醒,你是比那些女孩更高贵、更可爱、更值得被爱吗?所以你才不至于被贴上价格出卖身体吗?答案是否定的。我与她们一样被造,只是如今蒙了大恩,才不至于陷在罪中。因此,我愿意像主一样与她们同行,直至她们也回到起初被造的样式。”

我生长在南方小镇,父母常年外出工作,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小时候我们镇上或村子里会有些奇怪的阿姨嫁进来,听大人们说她们得了机会就要逃跑。长大后,我知道这是有名的“越南新娘”。

后来我到大城市读书,大学期间我成为基督徒。信仰让我对未来有了许多瑰丽的想象,记得当时热心公益事业,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能为联合国工作。

大概是2013年,我在教会的宣讲会上听到一个姊妹的分享,她来自泰国一个反人口贩卖以及性贩卖的机构“Night Light”。她讲述那些被贩卖的女孩如何在黑暗中无盼望地活着,如何备受蹂躏,我的心无比震惊。但震惊过后,我的眼光还是定睛在自己的生活中,痛苦的呼喊似乎离我很远。

半年后,我和大学同学一起去泰国旅行。快要回国的晚上,我们在曼谷街头漫步,无意中拐进一条长长的酒吧街。这条街上每个酒吧门口都站着十几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孩子,年龄肤色各不相同,有的像本地人,有的是白人,也有的像是东北亚的人。当有人路过时,旁边就会有个类似老板的人拿着卡片大声喊叫:500泰铢、1000泰铢……

当身边的同学们意识到这就是曼谷有名的红灯区时,着实引起不小的骚动。我却立刻想起在教会那场宣讲会,我第一次那么直观地接触到这种场景,女孩子们妖娆的笑容然让我分外难过。那场旅行的结尾对我来说是沉重的,眼前一直有个画面,就是上帝的心也在为那些站在街边的女孩而破碎。

回到学校之后,我跟教会牧者分享这次旅行给我的负担。而且我也知道身边有位姊妹Emily在做弱势女性的关怀工作,于是便联系到她,希望可以参与其中。很快我便有机会跟着小小的团队开始第一次探访事工。

与破碎的女孩面对面

我们探访的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里面大半居民都是外地务工人员。同工带着我们左拐右拐进到一条小巷子前面,在巷口她们开了一家美甲店,希望可以吸引巷子里的女孩进来坐坐。这些女孩子跟我在泰国街头看到的一样,只不过酒吧换成了一栋栋低矮的民房。

我们一群姊妹走过去跟她们聊天,可以瞥见房间里面都是简陋至极,而且非常阴暗潮湿,不难想象生活在里面是多么不舒服。女孩对待我们的态度也各不相同,有的很温和愿意说话,有的很冷漠,还有一位干脆对我们破口大骂,好像要冲过来打人的架势。

我跟在同工们的身后看着这一切,从泰国带回来的那股感动和热情快要全部消失了。因为阴暗潮湿的环境让我压抑,我也根本不知如何跟那些女孩交流,街边盯着我们看来看去的男人更是让我很害怕。

那次探访后,我觉得基本不会再去了。但没过多久,负责的一位Grace姊妹就打电话说有特别的情况,希望我过去帮忙。原来,那条巷子里有两位来自贵州的未成年女孩儿是被家乡青年骗来这个城市的,说是介绍工作,结果却被对方强奸,然后被逼接客。她们想要寻求帮助,希望能逃出来。

面对这样的情况,美甲店的同工们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一方面女孩被骗的背后都有卖淫集团的势力,直接报警并不能确保女孩的安全,而且她们也不同意,因为害怕事后家人遭报复。另一方面,单凭几个人的力量如何能救出两个人,安排日后生活?

当天过去的时候,两位女孩和大家都聚在其中一位同工家中商量如何安排下一步。我特别负责陪伴其中一位叫柳枝的女孩,她只有15岁。我抱着她的肩膀,轻声跟她聊天,听她哭着说自己如何被骗、被打、被侵犯,过去那段时间对这个少女来说简直是比噩梦更可怕的梦魇。

更令人心痛的是,我们带她去检查身体,发现她已经得了尖锐湿疣。这种病是会传染的,所以那段时间我天天去她的住处探访,也被周围人叮嘱说用洗手间啊或者坐哪里的时候要小心。感恩的是,我心里一直都很平安,不害怕也不担心,而且柳枝也在这期间决志信主了。后来我们筹款给她做了手术,又休养了一段时间,便联络昆明一家服侍类似人群的主内机构,将她送过去安置。

那年我去完昆明,回来之后就要大学毕业了。毕业前,我很顺利地拿到一家大公司的offer,开始进入实习期,感觉各方面待遇都不错。而这时候,之前一直带领我服侍的Emily姊妹邀请我跟她一起工作,继续服侍国内这些从事性工作的女孩子。当时,我第一反应是完全拒绝的。首先,父母绝对不会同意;第二,我深感自己年龄太小,什么都不懂,这么艰难的服侍我做不来;第三,说实话,我在服侍柳枝的过程中虽有平安,但仍然做过噩梦,梦见自己是她,被人侵犯。我觉得这份服侍可能会影响我以后对性、对家庭婚姻,甚至对神的态度。所以,这些风险都让我不敢接受。

可是,就在我拒绝她不到一个礼拜后,我开始非常讨厌正在做的工作。之前我会觉得这个大公司的同事都很厉害,我的工作也很有挑战,我很喜欢;可之后却越来越感觉到我所做的事情全部都是围绕着各种商业利益,一切目的都是为了赚更多钱,仔细想想真是很空虚。而且尚在实习期的我就整天加班,办公室晚上九点十点还是灯火通明。想到转正之后的日子都是这样就觉得很疲惫,根本没有时间也没精力读经祷告,以后大概信仰也会越来越脆弱吧?

有一天晚上我难得准时下班,八点多回到宿舍。不想动也不想睡,坐在书桌前想看看《圣经》吧。那晚我读到《耶利米书》,第一章里说上帝拣选耶利米做先知,耶利米回答说:“主啊,我不知怎样说,因为我是年幼的。”上帝继续回应:“你不要说‘我是年幼的’,因为我差遣你到谁那里去,你都要去;我吩咐你说什么话,你都要说。你不要惧怕他们,因为我与你同在,要拯救你。”这段经文与《出埃及记》里摩西的经历相似,当上帝呼召他去见法老时,他也同样以自己的不足来推辞,而上帝同样回应:“……我必指教你当说的话。”

上帝对摩西和耶利米的应许好像是给了我一个暗示:之前你拒绝Emily的理由在我这里其实都不存在,你应该接受那份服事我的工作。于是我祷告了一个晚上,生怕自己是心血来潮。结果到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我就发信息给Emily说,我愿意跟你一起工作。

她很快回应我,又约我一起聊得更清晰。我们彼此都确认这是神的心意之后,我便换工作了。

关心她们有什么意义?

要在Emily的带领下重新开始一个地区的性工作者探访,这对我来说是完全崭新的。一开始就面临人手不足的问题,所以我的第一个任务是联络各教会,分享我们的异象,看能否招募到志愿者。

记得第一次我和十五位基督徒分享事工信息,大家的意见噼里啪啦地扔过来,其中也不乏质疑的声音:为什么要把钱花在这些人身上?她们都是自愿干这种事情,关心她们有什么意义?听到这些我内心很崩溃,很难理解为什么基督徒还会说出这种话,完全不愿意做些事情去了解那些女孩子。

我中途跑进洗手间哭了一场,出来后硬着头皮说:“这些问题我暂时不能解答,但我相信神愿意把得救的机会给每一个愿意回应祂的人。或许等下次,负责人来了之后会有更好的说明。”

结果下次Emily跟我一块来时,就只有五个人参加了。虽然感觉很挫败,但也是这样的经历让我一次次确认了心中的异象,以及我们这样做的意义。而神也祝福我们,就在那五个人中为我们兴起了一位医生成为第一位志愿者。

很快,我们选择了另一个城中村里默认的红灯区,开始实际探访。

当我和Emily,还有那位医生第一次出现那条街上时,手脚都是有点抖的。因为这条街的女孩子都很有规模地站在外面,她们的老板就在旁边,不通过他你很难与女孩子搭上话。冷不丁还有两个男人从巷子里突然冲出来一路喊打,原来是老板在追不给钱的嫖客。这些情形都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也会害怕,所以回去就犹豫还要不要继续。

Emily给了我很多鼓励,她的祷告十分有力量,不断提醒我们要相信这是神要我们去做的。

事情稍微有点突破,是在我们去了四五次之后。有位老板叫我们几个过去跟他聊聊,起先他以为我们是来找工作的,后来又觉得我们像是记者。当我们都否认之后,他大概就没有兴趣,也放下了戒心。从那以后,就开始有别的老板跟我们打招呼、聊聊天之类的。一旦老板通融了,女孩们也会被允许和我们接触。

接触多了,我们也很自然地透露基督徒的身份,表示我们只是来关心,和你们交朋友,她们都说,知道基督徒是好人。后来我们干脆做了名片,上面写上“免费提供心理咨询、健康检查”,然后加上联络方式。

我们知道她们在这个城市生存着,但很少有机会能感受这里的生活,所以常常会跟女孩子说,想出来逛街、逛公园的时候,记得约我们啊!她们也真的愿意出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目前这里的探访已经持续一年多,我很深的感触就是:无论老板还是女孩子,只要了解我们越多,认识越多,他们就越喜欢和我们接触,对我们还很热情。这让我坚信,从神而来的爱是有力量的。

被扭曲的价值观和爱情观捆绑

在一年多的服事当中,挑战无处不在。对同工们来说最大的冲击,就是你会被很多扭曲的价值观和各种匪夷所思的悲惨故事包围。

比如接触女孩子的时候,你会了解她们出来做的原因。一个15岁的女孩子因为母亲出走、父亲进监狱,因此觉得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养活正在读书的弟弟;另一位是想要嫁给男朋友,但男方家人要买房子才能同意,于是自认为是为了将来的好日子出来做;还有很多是为了表示对男友的忠心和爱情,自愿出来赚钱供养男友。我见过一个女孩子每月都赚四五万块,可是自己买件衣服还要东借西借,因为她男友每天都要从老板那里拿走所有的钱。她们并不都是被暴力或药物控制了,但是却被扭曲的价值观和爱情观给彻底捆绑了。

当我们接触那些老板的时候,会受到另外一种试探。比如去年底有位跟我们比较熟悉的老板在饭桌上谈起自己的生意,好像很有道理地说:“我从来不招那些十八岁以下的女孩,因为她们自己的大脑都还没有发育成熟,不能做出正确选择。我都是让她们考虑清楚才来做的。”

这番话立刻让我们的志愿者产生了混乱:天啊,这简直就是好人啊!你看,她们都是自愿的,也没有伤天害理,只是自己的选择而已。这件事直接导致这位志愿者的情绪抑郁,不得不暂时离开服侍团队。感恩的是,她目前已经恢复,转去专门做医院的服侍。

一点一滴观念上的扭曲、赤裸裸的拜金主义与性交易合理化的说辞,常常是虏获人心的利器。刚开始接触,你会很难接受,但听得多了你慢慢会习以为常,这时候如何把握自己从信仰而来的原则、如何警醒地与神同工就变得极其重要。你要始终清醒地明白,无论理由是什么,这些肉体交易本身就是罪恶的,是神所不喜悦的。同理心、关心和爱,一丝一毫都不能转为模糊真理的认同。

花这么多时间值得吗?

如果问我个人在这样的服侍中有怎样的改变,我想最明显的应该是神慢慢挪去了我性格中时刻想要掌控的欲望。以前我总是相信只要努力一定会有成果,我对事情成功与否的安全感,全部来自于我自己是否已经很好地掌控了某些有利的环境和条件。

但这项事工从去年四月开始,整整八个月的时间我努力工作,却没有看到任何变化。虽然我们跟女孩们吃饭、聊天,甚至为她们祷告、挑战她们换工作,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正面回应。甚至也没有人愿意接受健康检查,最后志愿者医生带着抑郁症离开了团队。

如果那时候有人质问我,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去建立关系,最终也没见到什么成效?我大概会沮丧得说不上话。因为这跟我以前的做事方式实在太不一样,在这里,靠自己没有用。只有全然仰望神,才会有信心继续走下去。

现在回头想想,真的很感恩在艰难中我学会更倚靠祂,让我情绪慢慢平稳,懂得交托。

其实反过来想,究竟花费多少时间来得着一个灵魂才是合理的呢?这种计算题在我们的策略中是不存在的。我们当然期待会有好的改变,但最最重要的是我们希望爱他们、尊重她们,让她们有机会听闻福音。我们清楚明白,能改变人心、救赎灵魂的唯有神自己。

在西北某个城市也有类似事工,义工们花六年的时间陪伴,才有第一个女孩子愿意走出来。但当这项事工结束时,总共有九个女孩子随同离开。

人总是衡量得失,唯有神知道灵魂的贵重,不惜牺牲耶稣基督来挽回失落的浪子们。这是我们如今能够去爱的原因,也是不止息去爱的活水源头。

最后一定要说,感谢神,有机会接受《境界》的采访。让我们可以透过这个平台来向更多人分享异象和需要,也非常期待有更多人愿意参与到我们的事工中来。神将一切美善的安排都赐下,只等着祂儿女起来快跑跟随。

(文中所提到的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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