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红灯区:她们就像我的妹妹

逃出红灯区:她们就像我的妹妹

李芬没想到她被表姐骗进红灯区后,竟然有人愿意常来看望自己,还偷偷留下联系方式;没想到自己发出了想要回家的信息后,大家就积极营救她;更没想到那晚当她逃出屋子,就有一辆大卡车停在附近成为她的掩护。当她住进“安全岛”,女孩们抱着她一起哭一起笑。

境界》独立出品【生命现场

文丨若舟

播音丨琦琼

凌晨3点的寒冷,让李芬没有一丝倦意。她一动不动地躺在一辆集装箱卡车的底部,已将近二十分钟。她看见老板四处走动,嘴里发出狠狠的咒骂声,然后又回到屋子里。她觉得安全一些后,立刻拨通了克拉拉的电话,她裸露在外头的双臂已经冻得快没知觉了。“姐姐,我出来了!你在哪儿?”

克拉拉已连续几天守在附近的小区里,等着李芬从不远处那一排粉灯的小屋里逃出来。几晚没有消息后,她决定回家好好睡一晚。李芬的电话让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此时同工都休息了,没有营救的车辆,她只好立刻穿上厚外套,给李芬一个最简单的指示:“找一辆出租车,到嘉礼超市门口等我。”那一晚,克拉拉带着李芬换了三辆出租车,才来到专门为这些逃离红灯区的女孩预备的宿舍。

这里就像一个安全岛。女孩们都起来了,为李芬准备热水、食物、衣服。李芬放心诉说着自己被表姐骗到上海、被强奸、被迫提供性服务,她唯一想要的就是回家。女孩们抱着她,陪她一起哭一起笑。

最小的女孩只有14、15岁

“姐姐,我出来了!你在哪里?”李芬的声音在克拉拉的耳中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同工们为她连续祷告后,这种在神经高度紧张下出现的幻听才消失。人虽然救出来了,她们有段时间却不敢回到李芬所在的红灯区做探访,怕被察觉与她们有关而遭到报复,但神却给了她们特别的平安。

这不是她们营救的第一个女孩。据有关人权组织的最新报告显示,中国的性工作者高达600万人,其中42.5%的女性因招工之名被骗入该行业。繁华如上海的大都市,有近万个性交易场点,它们随时有被政府整治关停的风险,却在风头过后悄无声息地重新开业。过去的八年中,克拉拉和同工们帮助了近七十位女性脱离性剥削。有的女孩参加她们提供的职业技能培训,成为首饰制作者、美甲师,留在这所城市继续生活,一些人选择回老家重新开始。

李芬曾经身陷其中的那排房子位于上海外环,附近聚居着打工的农民工。这里房租便宜、空间大,因此也吸引了一些教会来此植堂,陶弟兄就是其中一间教会的带领人。但不久他就发现一到晚上村口总是停着许多摩托车、高档轿车、自行车。高速路桥下站着的男人嘴里叼着烟,用眼睛撇着下车的人;在他身后,是一排透着粉红灯光的两层小屋,共有十来幢,外墙因为没有粉刷而显得灰暗不堪。

进屋后,穿过只容一个人的走道,爬上吱嘎作响的楼梯来到低矮的二层,约摸十来个女孩穿着低胸衣裙露着光腿坐在里面。她们大多不超过二十岁。楼梯另一侧是几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房间,黑暗狭小。陶弟兄不知该怎么在教会里分享他看到的这一切。有的弟兄姊妹想为这些教会的新邻居做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始。

克拉拉原来也是一间小教会的带领同工。后来进入专门救助性工作者的机构服事,转眼已经十多年了。多年前,她乘火车去西北,看到很多女孩在轨道上捡煤车掉下来的煤块。火车一经过,她们就一哄而上,烟尘呛得她们直流眼泪,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其中一个女孩子抬头时,克拉拉觉得她很像自己的妹妹。她们一样的年纪,这个女孩却在铁轨上拼生活。从此神把对弱势女性的负担放进她的心里。

当她第一次接触到那些在红灯区的女孩,最小的只有14、15岁,她知道自己无法隔着玻璃窗,让生活的列车载着自己远离她们。她要把她们真当成自己的妹妹抱在怀里。从2011年开始,克拉拉所在的机构共接触了4200名女性性工作者,其中66人住进了她们的关怀医治庇护所,两个女孩加入了本地教会。

悔改的妈妈桑重回红灯区

机构的另一位同工何花,自己也曾做过三陪小姐。老家在安徽农村的何花,一出生被遗弃,自己没有孩子的养父母顺着野猫的叫声找到了她。养父在外打工,五、六岁开始,她就和养母起早贪黑地干活,却还是经常挨骂。更可怕的是,家里的男性亲友有时会偷偷在她身上乱摸几下,随后塞点钱给她。她不敢和人说,几次跑到河边想自杀。

十七、八岁时她到上海打工,进了工厂,没想到被老板盯上了。面对老板的花言巧语和各样好处,她成了老板的情人,还有了身孕。老板身边的女孩很多,当她发现自己被骗,就选择了堕胎然后辞工。她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很脏。为了不让别人认出来,她还去整容。

后来她去一家日式酒吧做服务员,工作很简单:给客人端酒。客人给的小费一个月就有三千元,是她过去工资的三十倍。她开始辗转在上海的各处娱乐场所。当她第一次被人下药,在酒吧里和人发生关系后,她觉得性就是交易,她也要去利用别人、养活自己。于是她从三陪小姐做起,成为手下带着一群小姐的妈妈桑。

白天她没法和人交流,害怕别人问她问题。晚上对着客人她更不能做自己。于是,她开始不停地喝酒,既替客人喝,又花钱去别处喝,一直喝到有人把她送回家、抬上楼才行。“我里面有个声音说,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可第二天醒来人还活着,又去喝,根本没法控制自己。”何花说自己当时也寻找过信仰,常常半夜打坐。

“我烧香拜佛多年,从没有感受过洁净,仍然在污秽里,不知道对错。”长期酗酒加上内心痛苦,何花的身体渐渐垮了。吃不进饭,一下子瘦了二十几斤,一躺下就觉得灵界的东西要抓她。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个行业了。2009年的冬天,医生在她的脾脏里发现了鸡蛋大的肿瘤,她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当时她已经结婚,丈夫为老板开车,两人的婚姻貌合神离。神却以出人意外的方式介入。丈夫有一次把老板送到地方后自己在车里等,原来老板是去参加基督徒聚会。弟兄姐妹看他自己在外面,就邀请他一起进来听福音。于是,何花的丈夫碍于情面开始出现在聚会当中。

何花手术前,教会的师母来探访,和她分享福音,并带她做了决志祷告。“我当时觉得自己活得这样污秽糟糕,既然要死,怎么也要去个干净美好的地方。既然信耶稣能去天堂,那我就选耶稣。”虽然信得稀里糊涂,神却垂听祷告,手术中发现肿瘤是良性的,她也活了下来。

“我第一次进教会,就从人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是我以前从没遇到过的。我读到十诫和耶稣的教导,我觉得写得太好了。为什么没有人早点告诉我这些道理,让我少走弯路?”

每次去聚会,何花都觉得牧师好像在对着她讲。一天聚会结束后,回家的路上她突然想到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强烈的痛苦占满了她的心。她第一次清楚感受到罪就像在她里面的瘤,大到一个程度连她自己都没法接受。“我不配活着,耶稣竟然愿意为我这样的人死,赦免我的罪!”从那一刻起,何花的生命被彻底翻转了。“既然耶稣给了我新生命,那我就不再是为了丈夫、孩子、赚钱活着,我要为耶稣而活。”

教会中的各项服侍她都做过了,热心传福音、努力帮助人,但心里仍然不满足。直到她成为克拉拉的同工,参与救助性工作者,她一下子明白这个就叫“呼召”。她知道神并非开玩笑,把她带回逃离的过去,而是借着曾经的一切和教会生活预备她,服侍这些女孩。“我没有一点忧伤或不好的回忆。”在一幅大大的黑框眼镜后面,她的脸色平静自然。“我自己的生命中有那么多错误,我连自己都能原谅,还有什么不能接受和饶恕的呢!”

但有时何花心中还是会感到隐隐作痛。每当她向这些女孩分享自己的故事时,她们经常带着无所谓的态度,好像她们的心已经碎得捡不起来,没有人能够碰触。常常陪伴一个女孩几年时间,她对福音仍然没有回应。而有些女孩从小就在信主的家庭长大,在她们眼里信仰就是一套严厉的律法。何花反省自己“对她们的爱带着条件,我愿意把最好的给你,但你要接受福音。”同工们意识到福音不是交换,耶稣无条件接纳罪人,即便知道女孩们的选择是错的,仍然爱她们,尊重她们,为她们祷告。

和女孩们一起学习爱

克拉拉与何花一起去城乡结合部的教会分享她们的事工。“很多人听了分享、参加了走祷后,才对我们有所了解。我们最终希望能把解救出来的女孩带进教会,帮助她们在接纳中得到医治,被真理牧养。”

刚开始,克拉拉带小莲到自己所在教会参加聚会时有些担心。没想到,大家对她就像对待其他慕道友一样,自然地问好、讲解福音。以前的男人们总把她当成一件商品挑来选去,但是她却在弟兄的眼中看到清洁和尊重。教会的师母说:“神在这个姊妹身上大大作工,她来教会后能不断明白福音,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也比较敞开分享,当然不是全部。我们和她相处也是轻松的,很自然地接纳她。当然她在男女界限上有错误的观念,容易主动接触男性,甚至是肢体上的动作。我们观察到了,没有人去指责,弟兄们会用自己的反应影响她,比如直接表达不喜欢,帮助她意识到需要改变之处。”

在爱的温暖里,女孩们最大的改变是学会了饶恕,尤其是饶恕自己的父母。不少接受辅导的女孩都认为是父母的错导致自己的问题。父母因为她们是女孩,不让她们读书,逼她们工作养活弟弟,为家里盖房子。她们很需要爱,却没人能给她们爱。当耶稣的爱流淌进来,女孩们意识到她们以往渴望的爱也常常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一些女孩开始主动给家人打电话。

她们也在同工们的身上学到饶恕。很多女孩习惯了撒谎,克拉拉好不容易和她们建立了关系,邀请她们一起出来玩、学习新技能,她们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上午刚在电话里说自己回老家了,晚上就在店里又遇见。同工们仍然热情地拥抱她们,和她们聊天,告诉她们没关系。一次次之后,一些女孩开始愿意信任她们,私下会问,这些人为什么来关心我?“没有人愿意被骗、被拒绝。去爱,就可能受伤。当我和这些女孩一起住在宿舍里的时候,我才真正了解她们,成为她们的朋友。”克拉拉说。

住进宿舍的李芬,回想自己逃脱的经历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她没想到被表姐欺骗之后,竟然有人愿意去红灯区看望自己,还偷偷留下联系方式;没想到自己发出了想要回家的信息后,大家就积极部署营救她;更没有想到那晚当她故意和客人吵架引来老板交涉后,她逃出屋子,就有一辆大卡车停在附近做了她的掩护。

如今,她已经在昆明为这些女孩开办的工作室里,成了一名手艺娴熟的首饰制作者。她的故事被设计成一条微微开着口的方块吊坠项链。那条启开的边暗示着当方块被完全展开时,正是一个十字架的形状——那便是最深黑暗中的希望。“我们中的绝大部分人不会经历李芬所遭遇的痛苦和折磨,但我们都渴望生命中的一个出口、一个突破。”

傍晚,华灯初上。高架桥旁的那片红灯区已经被政府取缔,村落恢复宁静。路过的人难以想象那里曾囚禁过多少女孩,让多少人以享乐的名义陷在罪中。另一片街区里,克拉拉、何花正在预备今晚的走祷。同一层楼传出的唱诗声告诉人们,那里有一间教会正在呼吸。半个小时后,同工们两两结伴走入附近一处处用遮光帘隐藏自己的洗浴房、保健屋。她们说笑间拉着女孩们的手,坐在她们躺着的按摩椅上,扶着女孩的肩膀轻声说出:“耶稣爱你。”

(文中受访人及店铺名称皆为化名)

(音频内歌曲为:赞美之泉《除你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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