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被抬回家那天,我喊他,他没有应我。我摸他的头发,硬硬的有点扎手。我和弟弟妹妹跪在棺木前,满屋的大人,我们不敢抬头,就盯着暗红的棺木。疫情终会过去,突失至亲的影响会伴随孩子的一生。她们带着伤口走在江汉路上,能代替亲人爱护她们的不是你和我。
《境界》独立出品【人间】
文 | 禧年
播音 | 明玥
得知李医生离开的那天早晨,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到李太太和5岁的孩子。突然间妻子没了丈夫,孩子没了爸爸,再没有比这更痛的事了。一瞬间好像你们就坐在我对面,我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有许多的情绪,我知道最痛的是你们。就像那一年,爸爸一夜之间离我们而去,他29岁,妈妈30岁,我7岁,妹妹5岁,弟弟3岁。
我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绪,后来又看到了武汉女生小杭的故事,岁月正静好呢,突然爸爸妈妈就走了。还有许许多多没有被写在新媒体上的家庭,只要十几天,就遥远得天人两隔。我终于哭了出来。
东哥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疫情令人可怕的地方不只是得了可能会死,而是一旦被感染,就要马上跟家人隔离,如果被送到医院,也不能被家人探望照顾,那座城里的许多人一旦被送到医院,再见时可能就是骨灰盒了。如果我得了癌症,也可以两三个月的时间,你会好好陪我,我会在剩下的时间做想做的事。你会在最后一刻紧紧握住我的手,跟我说宝贝,我们会在天堂再见的。可是如果我感染了新型肺炎,就是那种,突然、马上、非常仓促的离别,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的离别,不能好好说再见的离别。就是这种感觉,让人揪心。
就像我爸爸的去世,也是这种,不告而别。
那个疼我爱我的人再也没有了啊!
1997香港回归那年的初秋,爸爸像往常一样骑着他的黑色摩托车出门了。晚上妈妈带着我们姐弟三人躺在院子里的大床上等爸爸回家。妈妈会老远听到摩托车的突突声,就跑去给爸爸开门。她一边给我们扇蚊子,一边等爸爸。我们三个叽叽喳喳挤在一起,腿搭着胳膊,胳膊搭着腿。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我们伸着指头描画北斗七星的形状。
我至今记得那一晚我问妈妈,为什么天上有这么多星星。她说那是因为人死后就变成了星星,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天上看着地上自己想念的人。
那晚我睡着了,早上醒来才知道,前一晚妈妈没有等到爸爸。
爸爸没有回来的那个早上,很多人在外面敲我家大门,喊妈妈的名字,很大声很用力。妈妈交代我带着弟弟妹妹在家里听话,她把大门从外面锁上,就失魂落魄地出去了。
外面越来越吵,我听到嚎啕的哭声。我趴在门缝里,看到了外婆,她倒在外公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弟弟妹妹们有点吓着了,妈妈在外面锁了大门,我们不能出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后来,妈妈回来了。是被人搀扶着回来的,脸上全是泪水。爸爸也回来了,躺在一张小床上,被几个人抬回来。他还穿着昨天出门的衣服,黑色西裤,白色衬衣,衣服脏了,鞋子也没了,他闭着眼睛,我喊他,他没有应我。我摸了摸他的头发,还是硬硬的有点扎手。
很快的,不知从哪里抬来了一口棺木,他们把爸爸抬了进去。
我们三个被安排跪在爸爸的棺木前。满屋的大人走来走去,我们不敢抬头看大人的脸,只能盯着暗红色的棺木板。爸爸睡在里面。刚醒来的妈妈朝他哭喊:“那个疼我爱我的人再也没有了啊!那个疼我爱我的人再也没有了啊!”然后又一次晕了过去。
爸爸死于一场不明不白的车祸。早上被发现时,他躺在公路下面的河岸,身体已经凉了。1997年的乡间公路没有路灯和摄像头,爸爸的血没有像亚伯的血一样从地里发出哀告。那个夏秋之交星星闪烁的夜里,爸爸离开了等待他的妻子和孩子。
那一年,爸爸29岁,妈妈30岁,我7岁,妹妹5岁,弟弟3岁。
失去父亲的孩子,会否跟我一样长大?
我想对李太太说,我佩服你的坚强,不论你现在有任何难过和糟糕的想法,我都能理解你,因为真的是太痛了啊!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消失在这个世界,留下你和年幼的孩子,还有腹中的宝宝。
爸爸离开后,妈妈有时会忍不住说,是爸爸没有守住那句要照顾我们一辈子的誓言,让我们受到那么多惊扰,流了数不清的眼泪。我想妈妈知道,如果爸爸有的选,他一定会好好守着她一起变老,守着我们三个孩子长大。李爸爸也一定这么想吧。
新闻里每个数字的增加,都是眼泪浮起来的。有一天瘟疫走了,很多故事不再被关注,郁积的情绪消散。可是那些走过死荫幽谷后活下来的人,要如何收拾起那颗支零破碎的心,在突然失去至亲的岁月中生活呢?这不是捐款的问题,不是许多人在自己的帖子里热衷关注的问题。
我的爸爸去世已经22年多了,妈妈只留了他的一张相片。因为她太痛了,看到跟爸爸有关的任何一点东西都会被痛苦淹没。她撕了所有有爸爸的相片,然后烧了。我从小就被妈妈说长得像爸爸,可是,其实我已经记不清爸爸的样子了。惟有看着那张相片,那是爸爸二十几岁时拍的,惟有看着这张相片,我才知道,哦,二十几岁的爸爸跟二十几岁的我真的长得很像啊。
我不怪妈妈烧了爸爸的相片还有所有的衣服。我还记得她在睡着的爸爸面前多次晕倒的样子,她哭着喊着然后就晕倒了,那时我好怕妈妈也走了。当我长大成年后,她说,那时如果不是心疼我们三个孩子,她一定跟着我爸去了,或是带着我们三个一起走。
爸爸走后,家里就空荡荡的。那个高高大大的身影不在了,追逐我们三个孩子,逮到谁就用胡子扎谁的游戏再也没有了。
有时我们三个会挤在一起问妈妈,爸爸去哪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她说。那他什么时候回来?等你们长大的时候。妈妈又哭了。
这似乎是个容易让妈妈流泪的问题,后来我就再也不问了。
爸爸去世后的好几年,我都幻想着他有一天风风光光来接我们。他是去远方赚大钱去了,他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给我买好看的花裙子,给我带好吃的零食。受委屈的夜里,我会对着天上的星星说话,爸爸呀,哪一颗星星才是你呀,你在哪里呀,你看见我了吗?你怎么就不回家了呢?
再长大一些,我开始明白什么是死。妈妈骗了我们,爸爸永远不会再回来,永远不会回来,他就是抛下我们自己走了。人死之后也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可我还是会常常对着星星说话。我总愿意相信,爸爸就在那里。
爸爸去世后,我家就成了周围人谈论的话题。是啊,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日子怎么过下去?邻居们每次看见我们三个孩子都会忍不住长吁短叹,但我不喜欢那些像施舍一样的可怜眼光,只想他们赶紧表达完自己的心情,就让我们快点离开。
在学校里,昔日的小伙伴们远远看见我就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但我只想装作一切都很好的样子,我不想因为失去父亲而被当作一个可怜虫。
我不知道,在这场疫情中突然失去父亲的孩子们,会否跟曾经的我一样,故作坚强地长大。把委屈与想念拼命隐藏再隐藏,把在学校里受到的欺辱独自消化,因为我和弟弟妹妹们知道,保护我们的那个人不在了。我要自己保护自己,我不能让妈妈担心伤心,我希望她认为我很好。
我有一个绿色封皮的日记本,是爸爸送给我的礼物,他教我写字,如何写日记。我会在日记里写想念爸爸的话,写一些不想让妈妈看见的话。几年前我翻出这个日记本,才发现它还没有我的手掌大,竟是这么小的一个本子,里面还有爸爸的笔迹,还有我写想他时落下的泪滴。
这是我唯一保存的与爸爸相关的物品。写下这些时,我边写边哭。
谁是看顾孤儿寡妇的那一位!
也许是我常常思考人死后去哪里的问题,读大学时,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信仰。这个信仰要能回答人从哪里来,死后去哪里,要告诉我活着的意义。不然我觉得人生没有任何价值,我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一场灾祸死去,却不知死后如何。
大二时,我的一个同学信主了。信主前她是一名愤青,常常眉头紧锁愤世嫉俗。可她竟在信主后变得柔和很多、阳光很多,眼睛都亮亮的。我羡慕那种内心明朗的样子,就请她带我去教会。
第一次去教会我迟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有人递给我一本天韵之声,第607首,《鼓舞》。“你在世上虽有苦难,人生道路多有坎坷,但我们的主,已胜过世界,祂应许永与我们同在……”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被音乐感动,哭得难以自已,我感到内心被深深理解和拥抱。我不认识他们所敬拜的这位上帝,我也不知道耶稣是谁,可是他们所敬拜的这位主,却懂得我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委屈,还有那些藏在心底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过的情感。祂知道我生命中发生的一切,知道我失去了父亲,知道我故作坚强地长大,知道我怎样把柔软的一面藏起来。祂知道一切,祂触摸到我的心。
后来,我信主了。祂不仅给我生命的答案,也慢慢医治了我里面的伤痛。
2011年10月,青年营会的最后一晚,一对年长的夫妻带领我们。老师内心很有感动想要服事我们中的一个人,他不知道是谁。他说,如果你内心有这样的感动,请你在祷告后走出来,我们一起经历神的工作。
我坐在位子上祷告,开始哭泣,内心翻腾起十几年前父亲的突然离世。我的心像被勒住一样,一直哭,却又被催逼着站起来。
我在众人面前站起来,走向讲台,对大家讲了自己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敢讲出这些事。他们给我一把椅子坐着,我一坐下就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把头深埋进去。
我用力地哭,也用力地压住哭声。师母环抱着我,我知道他们在为我祷告。不知哭了多久,然后我听到老师的声音:你的爸爸走了,他走得太仓促了,你是他爱的女儿,你们从来没有告别过,女儿啊,如果那天你的爸爸可以跟你说话,他一定会说:
女儿啊, 我也不想离开你和妈妈,我真的不想离开你们,女儿啊,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一定会陪伴你长大,女儿啊,爸爸真的不想离开你,这些年你受委屈了啊,你就放声哭出来吧……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释放的嚎啕大哭,也是我第一次从爸爸的去世中得到安慰,第一次将这件事摆出来,第一次承认我很难过很委屈。毕竟爸爸去世时我只有7岁,谁会在意一个7岁孩子的感受呢?那时我也不懂什么,可是在日后长大的过程中却不知不觉积蓄了很多委屈、怨恨、惧怕。我怨恨爸爸为什么走的这么早,我怨恨为什么没人给我们一个说法,我心疼可怜的妈妈和弟弟妹妹,我嫉妒为什么别的孩子有爸爸保护,我怕身边的人以为我失去爸爸就是一个不被爱的孩子,我拼命假装自己很坚强很好,我害怕自己在乎的人也会跟爸爸一样突然离开……
耶稣带着钉痕的双手揭开我以为已经长好的年代久远的伤疤。愿意被医治的安全感和信任的交托,不是我本来就有的,是从耶稣浇灌下来的爱。祂的爱让我知道,在我没有认识相信耶稣之前,祂就认识了我,我所有的经历祂都知道。上帝是我在天上的父亲,祂就是那位看顾孤儿寡妇的神!每一次我对着夜空的自语,天父爸爸都听到。祂从未离开,只是在等我,等我寻求祂,等我发现自己需要祂。
能代替亲人去爱护她们的,不是你我
李太太,还有那些突然失去亲人的家人和孩子们,我想说,那种无法接受的突然离别、无法被安慰的心痛,无法感知到爱的酸楚,我尝到过类似的感受。在和你们一起哭的时候,我也再次得到释放,经历到安慰。说句实在话,人的安慰只是短暂的有限的,我祈盼你能感受到来自上帝的爱、医治和盼望。
耶稣祂自己经历过在三十几岁就突然失去生命,经历过离开前最痛苦的过程,祂真的知道我们每一滴眼泪背后的感受,听得到我们每一次向祂呼求。神所允许我们失去的,祂用自己来代替。
一眨眼,爸爸去世已经22年,我竟已经到了他去世时的年龄。妈妈也五十多了,她满足于我们三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常常说以后自己死了见到我爸就能交差了,“看,我给你把三个孩子养大了!”
二十多年前的事故似乎被遗忘了,就像疫情终会过去一样。然而对于一个孩子,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突然失去至亲的影响会伴随他的一生。
去年我跟东哥结婚了,他也是一名基督徒,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在结婚前我多次在神面前倾吐我内心的惧怕,就是怕我最爱的人会在有一天出门后,再也没回来。我怕他突然离开我,突然不在了,突然没了,就像我爸爸一样。我不想再次承受失去的痛苦,如果未来有可能会失去所爱的人,那我宁愿不要再爱上任何人,不要结婚,不要有孩子。如果我没有拥有过,就不必承担失去的痛苦。
深深的不安全感,就这样紧紧跟着已经长大的我。当我在耶稣面前将这些惧怕倾倒出来,我又开始经历更新的医治。
我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我所依靠的这位上帝,祂是爱,祂不是玩弄情感的骗子,也不是用恐惧捆绑别人的恶魔。神所赐的是平安的意念,不是降灾祸的意念。我心中的惧怕不是从祂而来,而是撒但使用往日的经历吓唬我,要来毁坏神在我生命里赐下的美好。
东哥说,我们总归都会死的,也许这一刻不是因为得新型肺炎而死,但是在未来,或许因为未知的原因,我们都会死的。但是死不是终点啊,我们在这个世上是寄居的客旅,时候到了,就要回永远的家了。如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那就好好珍惜现在的每一天,尽心尽力去爱这个人,经营我们的婚姻,好让那一天来到时没有后悔与恐慌,而有等待再见的期盼。
如果没有相信耶稣,我不敢想象自己会过着怎样没有安全感的生活。关注疫情、甚至消费疫情和公共事件的文字很多,被悼念的李医生,被赞美为尝试拯救地球的英雄,但他一个字都看不到,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法说给妻子和孩子。生命气息的最后一刻,他最最挂念的,一定是他的妻子、他的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她们是他最想保护的人。
瘟疫离开的那天,失去的人却不会再回来。她们心中的伤口被层层掩埋,她们要带着伤口走在江汉路上,能代替亲人去爱护她们的,不是你和我,唯有耶稣。
音频内歌曲为:我心旋律《阿爸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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