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奖最佳《阳光普照》：爱比拒绝更令人窒息？

父亲希望被抓的小儿子“关到老，关到死”，却希望大儿子“把握时间，掌握方向”。大儿子作为完美人设，不被父亲允许有软弱，却毫无征兆从楼上跳下，他想给自己找一个有阴影的地方，时时待在阳光下，无从安息。这个世界的悲剧是，父亲的爱竟比拒绝更令人窒息。

《境界》独立出品【影评】

文| 致真

播音丨Yangjie

在一所监狱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年，一个机构决定在母亲节为囚犯们提供卡片。几乎所有的囚犯都来签名，并给他们的母亲寄贺卡。活动非常成功，所以组织者决定在父亲节再举办一次。结果当天一个参加的人也没有。

获得第56届金马奖6项大奖的电影《阳光普照》，讲述的就是父亲和两个儿子之间的故事。驾校教练阿文与妻子琴姐有两个儿子，父亲向来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大儿子阿豪身上。从小不被关爱的小儿子阿和，因为教唆好友菜头砍人，进入少年辅育院服刑。父亲对法官说，希望小儿子被“关到老，关到死”。

阿和的女友带着身孕上门，被砍伤的受害者家属前来索取赔偿，父亲气急败坏。而一直以来都想获得自由的阿豪，因为父亲过高的期望而选择跳楼。

刺穿孩子内心最深的部分

阿和看起来是标准的坏孩子，但他在“变坏”之前也曾是妈妈的宝贝，童年受过同学的霸凌。我们看到他会拿着妈妈探访时带来的菜和狱友分享；他主动叫住来便利店买烟的爸爸意图和好；他甚至去看望被同伴菜头砍断手臂的黑轮。

如果哥哥阿豪渴望的，是可以不要一直都被晒在“阳光”下，偶尔也可以站进阴凉处遮阴，那么阿和渴望的，也许是借着自己的反叛，可以在哥哥的光环下也能分到一点爸爸注目的余光。

审判那天，法官想听听父亲的意见。父亲却没有给阿和机会，在电话里说，希望小儿子“关到老，关到死”，“过去是我们做父母的管教无方，未来我也不觉得我能管得动他，我希望你们把他送进去好好管教。”未成年的儿子误入歧途，做父亲的从没反省过自己的问题，只希望这个孩子不要再麻烦他。

被父母拒绝的孩子，心中通常包含两种恐惧：害怕被抛弃；害怕失去自己的身份。父亲的拒绝，足以刺穿儿子内心最深的部分。阿和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帮助他移除箭头、修补伤口，却没人能帮他。父亲的声音，“你看，多年来我一直在告诉你，你是一个多么令人失望的人”，给阿和贴上了难以撕掉的标签，使他不得不相信这个关于自己身份的谎言。用阿和自己的话说，哥哥“功课好，长得好，什么都好”，而自己是“比较烂、比较不好”的那一个。

影片中，母亲的爱比父亲要宽厚多了。当母亲得知身为孤儿的小玉怀了孕，她选择陪伴小玉生下孩子，并安排小玉和阿和在狱中登记结婚，教小玉学美发，然后为小玉租下门面，希望儿子出狱后能够有个安身的地方。

母亲没有选择像父亲一样逃避。在法庭上、在少年辅育院、在急救室里，爱浪子的母亲都选择了继续爱这个被父亲放弃的儿子。母亲可以列出小儿子让她伤心难过的清单，但母亲在绝望的时刻仍然试图寻找希望。

我想找个阴影躲起来

作为驾训班教练的父亲，除了每天提醒自己的学员“把握时间，掌握方向”，也没忘记将这句准则传授给优秀的大儿子阿豪。因为没考上第一志愿医学系而进了补习班的阿豪，备受父亲期待。表面上遵照父亲的想法预备来年重考的他，其实心中充满迷惘。片中有一幕，他猛然发现课堂上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场景，透露出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心境。

在弟弟被关进少年辅育院的同时，他是家中的骄傲，不但学习好，而且善解人意、愿意主动付出。作为完美人设，就连离开都不给任何人添麻烦，阿豪洗好澡、刷完牙、叠好衣服，从窗台一跃而下，毫无征兆。

电影的英文片名“A Sun”，和“一个儿子”的英文（A Son）的谐音双关。父亲把阿豪视为自己的太阳，可是阿豪却被父亲的爱弄到窒息。阿豪说自己是那个没有阴影之处、不被允许有软弱的人，时时要待在阳光下，无处安息。

阿豪跳楼前曾说：“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无论纬度高低，每个地方一整年中，白天与黑暗的时间都各占一半。前几天我们去了动物园，那天太阳很大，晒得所有动物都受不了，它们都设法找一个阴影躲起来。我有一种说不清楚模糊的感觉，我也好希望跟这些动物一样，有一些阴影可以躲起来。但是我环顾四周，不只是这些动物有阴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马光，都可以找到一个有阴影的角落，可是我没有，没有水缸，没有暗处，只有阳光，24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阳光普照。”

电影中，阿豪对补习班同学说的“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改编自作家袁哲生的小说《寂寞的游戏》。故事里说：司马光和几个小朋友在玩捉迷藏，乐此不疲。当所有人都被找到以后，司马光却坚持说，还有一个小朋友藏着。于是大家开始找他说的那个不见了的小朋友。在森林深处，他们看到一口很大的水缸，在众目睽睽之下，司马光勇敢地拾起一块石头，使劲砸去。

水柱喷涌而出，泼洒满地，大家果然看见水缸里的确有一个人。水缸里的小男孩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当他把脸上的污泥抹掉，所有的笑声都戛然而止。赤裸的小男孩睁着空洞的双眼面无表情看着前方，他长得和司马光一模一样。孩子们四下逃散，只剩下司马光一个人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不能忍受失去自己的阴影，或者无法面对自己，这些可能是阿豪选择自杀的原因。

进入父亲的爱

当阿和被宣布可以重获自由那天，那些不善言辞却和阿和一样有过不良行为的狱友们，用一首周华健的《花心》祝福迎接新生活的阿和。“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花真的会再开吗？一个从少年辅育院出来的人，真的会被接纳吗？

整部电影的关键转折，就发生在父亲看见儿子阿和从辅育院回家后，勇敢负起他身为孩子父亲的责任，接了多份工作希望养家。这让他这个父亲为自己过去对儿子所做的感到亏欠和内疚。在便利店里，父子之间的高墙开始被打破。

父亲终于承认阿和是他儿子，接纳这个小儿子，不论他过去犯的错多么荒唐，未来还会不会遇上仇家，他已经决定要保护儿子到底。过去当有人问起他有几个儿子时，他都回答一个，因为他根本不承认只会惹麻烦的阿和，但此刻有人再问起来，他依旧回答一个，因为他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学会珍惜、了解家人的重要，明白自己身为父亲应该扮演的角色。

大儿子虽然离开了，好在小儿子回来了。但曾经流浪的父亲，最终却要为曾经的缺席附上极重的代价。电影的最后，父亲为了保护阿和的生活不被出狱后的菜头打搅，开车撞死了想陷害阿和的菜头。

这个时代最大的悲剧之一，就是父亲的缺席。更多的父亲虽身在孩子中间，情感上却遥不可及。非洲基督教大学神学院院长沃迭·鲍切姆（Voddie Baucham）写道：“父亲有着难以置信的影响力，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孩子是为了回应父亲的影响而生的，一个男人可能在他的个人生活和职业生活中完全没有影响力，但当他成为父亲的那一天，一切都改变了。孩子们既不知道也不在乎父亲在家庭之外的影响力有多大。在孩子们看来，父亲是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人。”影片中两个儿子的经历无疑诠释了这一点。

然而，爱孩子并不容易，因为你要预备接受他可能成为一个浪子。当孩子偏离安全的道路，做出破坏性的决定时，你试图鼓励孩子做出更好的选择，指出其中的危险。可是一旦浪子生涯持续多年，你可能会变得绝望，信心下降，恐惧增加，还能做什么？也许只有放弃，就像电影中的父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