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吹哨人》:谁来告诉500名被性侵女孩的价值?

美国《吹哨人》:谁来告诉500名被性侵女孩的价值?

每个人都讨厌虐待,不希望它被掩盖,可是当它发生在自己的社区和教会就另当别论。我曾被性虐待过,现在专门帮助类似的幸存者。我曾被千夫所指,虽然心很痛,但我知道做正义之事的动机来自爱。我希望孩子们明白,他们的价值不在于做了什么而在于他们是谁。

《境界》独立出品【人间】

致真

播音丨以琳

2020年6月24日,网飞(Netflix)推出了一部新作:《吹哨人:美国体操队性侵丑闻追踪》,该片完整还原了前美国体操队队医拉里·纳萨尔(Larry Nassar)长达二十多年的性侵丑闻案调查的始末。纳萨尔在业内口碑极高,在任美国体操协会女子项目队医期间同时供职于密歇根州立大学,他先后在“医学治疗”中对多名体操运动员实施性侵,这些女孩大部分当时还未成年。

2016年,警方在纳萨尔的家中发现了大量儿童色情光碟和3.7万张偷拍照片,将其逮捕。他在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中,利用职务之便,猥亵、性侵包括奥运体操冠军在内的多位女性。丑闻曝光后,《境界》就在《瑞秋的选择:为指控最“多产”的性侵犯,我失去了我的教会》《正视并承认自己罪行的真相有多难》两篇文章中进行了报道。

拉里·纳萨尔

如果你不能证明,就不要说出来

这部纪录片的英文名为《Athlete A》,指的就是美国体操协会匿名代号为“运动员A”的举报者玛吉·尼科尔斯(Maggie Nichols)。玛吉是2015年世界全能体操赛亚军,奥运夺冠的热门人选。2015年,玛吉来到一个封闭式训练营,和许多女孩一起参加集体训练,为第二年的里约奥运会做准备。

受伤病困扰,玛吉求助于队医纳萨尔治疗背部疼痛。但在治疗过程中,纳萨尔不仅摸了她的私处,甚至把手指直接伸进她的下体。得知此事后,玛吉的父母没有立刻报警,而是报告给教练,教练又上报给了体操协会主席斯蒂夫·佩尼。佩尼告诉玛吉的父母:“别担心,我们会处理报警的事,家长无需多虑。”出于对主席的信任,他们耐心等待处理结果。

然而一年多过去,纳萨尔逍遥法外,玛吉的父母却不断被佩尼恐吓,甚至拿女儿的奥运参赛名额作为威胁,“不能说这件事,因为会妨碍调查”。但这一切都是体操协会的谎言。纳萨尔自1986年起担任美国体操国家队的运动训练师,从1996年到2014年,他一直是美国体操队的王牌队医。为了维护颜面,体操协会选择默许和纵容明显的恶行。最终,玛吉未能入选奥运队员名单,连候补名单都没能进入。因为她选择当一名“吹哨人”,她要揭露纳萨尔性侵的丑闻。

纪录片中的玛吉

纪录片的另一条支线,讲述了《印第安纳波利斯星报》的记者坚持调查真相,和美国体操协会斗志斗勇的过程。2016年8月4日,该报率先发表长篇深度报道《对性侵害熟视无睹:美国体操协会是如何对案件秘而不报》。文中不但披露性侵丑闻,还同时曝光了美国体操协会对罪行的无视与纵容。前体操运动员、女律师瑞秋·丹何兰德(Rachael Denhollander)和2000年悉尼奥运选手杰米·丹泽尔(Jamie Dantzscher)等人主动与报社联系,纷纷表示愿意站出来作证。

此前《境界》报道过的瑞秋,成为第一个公开检举纳萨尔的人。为了找回公义,瑞秋从体操领域转学法律,并成为一名律师,十多年里默默收集证据,等待时机。片中,瑞秋对记者说:“我要是十六年前能处理这件事就好了,当时做不到,但现在我能做到。”然而,挺身而出、实名举报的代价非常大,瑞秋曾被千夫所指,整个人瘦到脱形。

2020年,瑞秋在自己的新书《一个女孩的价值是多少?》中,回忆起自己面对密歇根州立大学这样的美国十大名校之一、美国体操协会(USAG)这样的奥运管理机构,和施虐者的国际声誉和受人爱戴的地位,越来越陷入焦虑不安之中。“他们有能力埋葬我所举报的一切。我从之前遭受的虐待中了解到,当施虐者感到被授权和难以被抓时,他们通常会升级他们的行为。”纳萨尔甚至敢当着妈妈的面,一边用身体遮挡家长的视线,一边用左手性侵她。

“我想过告诉我妈妈,我知道她会相信我。但我太害怕了,说不出话来。那一刻萦绕在我心头的困惑还没有消失,我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清晰地思考。再说,妈妈也无能为力,她的声音加入我的声音中,也不会对纳萨尔和他周围的机构产生更大的影响。”妈妈建议她去找媒体,瑞秋也考虑过。

那是在2002年,当时《波士顿环球报》对天主教会性侵丑闻的调查引起轩然大波。瑞秋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好的时机把自己的遭遇讲给其他人。但是她又被困住了,因为没有任何一家媒体会在没有充分证据支持的情况下报道一起性侵案,这会给媒体带来诉讼的风险。“事实上,我和纳萨尔一起进了考场:如果你不能证明,就不要说出来。因为说出来就会让你付出一切。”

丈夫眼中的震惊和失望

2006年,瑞秋遇到了丈夫雅各。婚后的瑞秋,得到了雅各无微不至的爱,他们现在有了四个孩子,丈夫在一间神学院读系统神学的博士。家庭成了她的“安全之地”,“我与身体接触和亲密关系建立了新的联系,新的记忆层层叠叠地覆盖了那些不好的记忆。每隔一段时间,一个闪回或噩梦就会毫无预兆地出现,把我摇醒,但雅各总是在那里和我一起面对它。我已经告诉了我的一些朋友,我曾经被性虐待过,现在我专注于帮助有类似经历的人。虽然心里仍然很痛,但我有了答案——我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平静。”

然而,没想到的是,在瑞秋报警之后的两年里,她和丈夫雅各所属的教会让他们倍感受伤。瑞秋说:“对于一个只有几百人的教会来说,性虐待已经成为一个保守得很好的秘密。”每次发现一个施虐者或丑闻,人们的反应都是一样的,就是悄悄把施虐者打发走。

纪录片中的瑞秋

他们与路易斯维尔的一间教会建立了工作关系。就在几年前,这个教会曝出了大量指控,称牧者和领袖对性侵事件处理不当,在多个案例中,受害者被建议与性侵其女儿的丈夫呆在一起,或者更频繁地与丈夫发生性关系以治疗他对色情或恋童癖的上瘾,并被劝导受害者原谅和忘记受过的伤害。一些被指控虐待的牧者仍然在位置上。

瑞秋认为,面对这些很有分量的证据,至少启动调查是必要的。然而,一些著名的基督徒领袖立即为该教会这位备受瞩目的牧师公开辩护。瑞秋多次看到这种教会“保护主义”——“每个人都讨厌虐待,不希望它被掩盖,直到它发生在自己的社区和教会,于是就另当别论了。教会领袖们忽略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所有的受害者都将问题归咎于教会的神学问题。”比如教会教导诸如合一、饶恕和恩典等概念,却忽略公义与真相,导致施虐者被“饶恕”,而受害人却被描述为“刻薄”。

瑞秋被告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再发表关于教会与性侵的文章,也不要和教会里的任何人讨论它。瑞秋不得不在脸书上删除了所有相关的帖子,因为里面列出了大量的丑闻。瑞秋不想失去她深爱的教会,丈夫雅各则被要求两天后与教会领袖再次见面,讨论他们所服事的“关爱小组”的未来。当雅各开完会回到家,瑞秋从他的眼神中看到的是震惊和失望。雅各告诉瑞秋,教会正在关闭他们服事的小组,随后雅各被解除了教会的领导职务,停止所有服事。

做正义之事的动机是爱

2016年8月的一天,当瑞秋还在为教会的做法而苦恼时,她打开电脑,一封邮件里写着:“我是马克·阿莱西亚(Mark Alesia),调查美国体操协会的记者之一。我想和你谈谈纳萨尔医生。”瑞秋呆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本已放弃了希望,突然间机会却出现了。

在第一篇文章发表后,《印第安纳波利斯星报》发表了多篇后续报道。2016年10月6日,密歇根州的司法部长决定接手这个案子。就在报道刊登几天后,警察对纳萨尔的房子执行了搜查令,“警官在袋子里发现了一个刻有纳萨尔名字的硬盘,里面有成千上万的儿童色情视频和图片。他试图删除其中大部分内容,但警员们还是找到了超过3.7万份小女孩被虐待的文件。”几周后,联邦检察官宣布对纳萨尔提出刑事指控。

在调查的过程中,瑞秋一直在想,谁去寻找那些没有亲人的幸存者呢?谁会去寻找那些不在新闻上的幸存者?谁来找到这些受伤害的人,告诉她们她们的价值呢?

瑞秋在自己的新书中写道:“直到今天,当我读到这些被性侵的信息的时候,仍然无法描述我的感受。一些档案包括孩子的年龄和名字,或者至少是施虐者给她们的名字……我无法用语言解释我所感到的愤怒和悲伤,以及这所代表的邪恶。虐待造成的伤害,特别是像这样持续的虐待,它会跟随你。我有很多亲密的朋友,遭受过不同程度的虐待,我很清楚这种痛苦会持续多长时间,以及她们为了每一点进步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丈夫在法庭上支持瑞秋

“经过16年的艰难跋涉,我认识了我是谁,我的价值在哪里,我觉得我又回到了起点,努力坚持我知道的真理。每当我感到幸存者背负的重量时,我就会想到那些几乎得不到支持的人。他们的故事甚至不值得关注,没有同情他们的记者,也不会把最新情况告诉他们,没有一个调查小组来追踪真相。这对我来说很可怕,但我知道对其他幸存者来说更糟糕。一次又一次,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我是谁,以及成功不是由结果决定的,而是由忠诚决定的。我必须记住,我的身份认同和治疗并不依赖于周围的声音,真相也不依赖于流行观点或文化反应。我必须专注于我所知道的真相。”

2017年1月,瑞秋发表了一份声明,陈述了她的经历,解释了她公开演讲和寻求民事诉讼的动机。“我经常想起我对我的孩子们说的话,我告诉他们,做正义之事的动机是出于爱。我告诉我的孩子们,爱是动力,当他们做正义的事情充满困难和伤害的时候,爱会给他们快乐和平静。爱是我们所需要的,这也是我们所缺少的。我最大的希望是,我们能在我们的文化中达到这样一个位置,在这个位置上,机构和当权者热爱做正义的事情,因为他们更关心在他们权威或影响之下的人。”

一位受害者谈到当她看到瑞秋的故事出现在新闻上时,她感到一种勇气让她去说出自己的经历,“这让站出来的人不那么尴尬和害怕,我们不想自己做这件事。”瑞秋回应说:“我想做任何可能的事情来帮助受害人减少羞愧和恐惧,并意识到她们并不是独自承受痛苦的。这是我第一次直接从一个受害者那里听到,当我主动站出来的时候,她感到自己被赋予了力量。”

谁来找到这些幸存者,告诉她们的价值?

在纪录片中,玛吉的妈妈代表女儿站在法庭上陈词:“ 我不愿意继续被匿名,我不是运动员A,我想让大家都知道,幸存者就是你们耳熟能详、一直关注着的玛吉。”“当每个女人都站起来面对施虐者并说出真相时,世界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直面性侵犯带来的伤害。无名氏是有名字的,她有一个故事,她需要发声,她不能再被抛在一边了。”瑞秋说。

2018年1月24日,在庭审现场,轮到瑞秋发言时,她走近麦克风,开始讲话:“法官阁下,我们的刑事司法系统有两个主要目的,追求正义和保护无辜者。今天的判决将向全国传递一个信息,这是给每一个幸存者的信息,也是给每一个犯罪者的信息。在本案中,当你们决定如何最好地满足最高法院的双重目标时,最重要的问题也是我让法官阁下在纳萨尔的判决中考虑的问题:一个小女孩的价值是多少?一个年轻女孩的价值是多少?”

在纪录片结尾,美国体操协会前主席佩尼以及教练组成员都被抓捕,体操协会被重新组建。‍88位女性申请到法庭当面指正纳萨尔,出庭的证人又激励了更多受害人站出来。听证会持续了7天,共有156位证人站到了法庭讲台前。最终有超过500名幸存者出面指控,包括9位奥运选手。最终纳萨尔被判“世纪重刑”——175年刑期,其中40年不得假释。宣判结果一出,庭审现场响起掌声,很多人相拥而泣。瑞秋随后入选《时代》杂志100位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以及《魅力》杂志2018年的年度女性。

获奖的美国体操女孩

瑞秋在书中写道:“十多年来,我一直拒绝让我的虐待定义我,但其他人却没有给予我同样的礼遇。一旦人们知道了我的遭遇,他们就不再首先把我当作一名主内姐妹、律师或我的任何其他职位。他们视我为性侵犯的幸存者。如果我就虐待问题给出一个合理的观点,我的经历会立即使我被归类为“情绪化的”、“受伤的”或“投射她自己的经历”,不管是不是出于恶意,这就是人们对我的主要看法,即使是最善意的。这也是这段经历中最痛苦的部分之一。”

最终,瑞秋在来自耶稣基督的美好事物中找到了避难所。“我丈夫值得信赖的、牺牲的爱;真正神圣的亲密关系;我父母给我带来的安全。看到在纳萨尔的电脑上找到的视频,我为孩子们流下眼泪,我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沉浸在作为孩子的避难所难以言表的喜悦中。我感到孩子们在我的臂弯里放松下来,知道安全是上帝赐予我的礼物。”

“我记得那些我当体操教练的日子……我希望这些孩子明白,在体操馆的日子早晚会结束,如果他们的价值与一项运动联系在一起,他们可能会在许多事上挣扎。他们更有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对运动或教练说不,即使他们自己的健康或安全处于危险之中。如果体育上的成功定义了他们的价值,他们更有可能遭受焦虑、抑郁,或身体形象的挣扎。”瑞秋说,“帮助一个孩子找到自信和快乐,看到自己的力量和成长是多么美好和甜蜜。……他们的价值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而在于他们是谁。”那份在神里面的尊严和价值,没有任何人可以毁坏和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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