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电影黑马《兹山鱼谱》:来者不拒,海胆化鸟

韩国电影黑马《兹山鱼谱》:来者不拒,海胆化鸟

这部因预算不足而拍成黑白片的韩国电影竟然屡获大奖,票房逆袭。影片中刚出生的婴儿就要被强行征税,濒临破产的父亲抗争无效,只好挥刀自宫不再生育。士大夫出身的主人公看透朝政,甘愿在流放地与鸟为伍,做黑色的无名之人。

《境界》独立出品 【影评】

文|鹿鸣

播音|starry

由于预算不足,在这个彩色和特效的时代,韩国导演李濬益选择了拍摄一部黑白历史片,如同一幅长轴水墨画点染描摹出18、19世纪之交朝鲜的达官显贵、文人士子,以及一群底层贱民在与西方文化最初相遇时发生的碰撞。

令人意外的是,这样一个听起来不咸不淡的文化题材,不仅斩获首尔第57届百想艺术大赏多项大奖,还在上映后迅速成为票房黑马,一度逆袭反超美国科幻大片《哥斯拉大战金刚》和日本发烧动漫《鬼灭之刃》。

影片名叫《兹山鱼谱》,朝鲜王朝时期著名学者丁若铨(1758-1816)1801年被流放兹山(也称“黑山”),结识了当地渔民张昌大,在其协助下编纂完成了《兹山鱼谱》。黑山岛位于朝鲜半岛西南角,今属全罗南道新安郡。昔日由于地处大海之中,交通极其不便而成为流放犯人的地方。《兹山鱼谱》则被后世认为是朝鲜半岛古代最详尽的渔业百科全书。 

“我国人物,非良则贱”

谈起电影的创作,导演李濬益说:“这部电影……要体现人物的精神世界,而且主要为了反映时代的价值观问题。如果你想轻描淡写地看,那这部电影只是描述丁若铨和弟子昌大的关系,但再深入一步,就会发现价值观念的对抗,这是关于世界观冲突的故事。”

李濬益口中对立的世界观所指的是“东学”和“西学”。所谓东学,是指在朝鲜王朝居于官方主导地位的朱子理学。西学,最初也被称为“天学”,因为其传播者主要是天主教传教士。早在明朝末年,天学著作就已经零星传入朝鲜半岛,其中既有对基督信仰教理的介绍,也有对西洋科学的译介。清朝嘉庆年间,朝鲜半岛对天学的兴趣与日俱增,在没有传教士指导的情况下,丁若铨等朝鲜士人开始热心研究基督信仰,组织“共学会”、“天真菴”一边讲学切磋,一边走向信仰实践。

1783-1784年,李承熏随朝鲜使团岀使北京,在天主教堂接受洗礼,成为朝鲜半岛第一位受洗的基督徒。李承熏回国之后即开始施洗传教,接受李承熏施洗的人中就包括电影中的丁若铨、丁若钟和丁若镛三兄弟,三人都是朝鲜王朝儒门学术巨擘。自此,基督信仰在朝鲜上流社会的“两班”阶层中愈发传开。

“两班”指的是士大夫阶层。朝鲜王朝实行“我国人物,非良则贱”的身份制度,民众分为“良民”、“贱民”,实际阶层至少可分为五等,即王族、士大夫阶层、中人、平民和最下等的贱民。当时朝鲜的阶层固化严重,虽说科举给了下层读书人入仕的可能,但“两班”基本上都是世袭门阀,阶层跃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使是“两班”子女,也只有正室之子才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

“两班”之外的平民,虽称为“良民”,生活一点也不轻松。他们要担负沉重的赋税和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还要负担徭役和军役,随时被征召从军或在国家工程中免费打工。贱民基本属于奴隶阶层,是可以买卖、赠予和转让的私有财产。更糟糕的是,朝鲜王朝施行“从母法”,除了王族以外,其余阶层子女的社会地位完全由母亲的血统决定,贱民所生之子,无论父亲身份如何,一律世代为奴。电影中的渔民张昌大即是如此,他的母亲属于贱民阶层,父亲贵为两班,母子俩被父亲抛弃在黑山岛上自生自灭。

随着基督信仰的传播,信徒从两班拓展至庶民阶层,很多中人与平民也进入教会;凡是参与教会活动的人,都以弟兄姊妹相称,严格的阶层制度逐渐被打破。这一新的信仰迅速被冠以异端邪教之名,遭到当局打压。1800年正祖驾崩,年幼的纯祖即位,当时朝鲜半岛的基督徒人数已多达一万人,引起掌握实权的保守派的忌惮。保守派称基督徒“无父无君,毁坏人伦,背驰教化,自归于夷狄禽兽”,对信徒发起逼迫。1801年就有超过三百人被处死或下狱,史称“辛酉邪狱”。就是在这一次迫害中,丁家三兄弟中,丁若钟殉道,丁若铨与丁若镛被分别流放。

“我想活得像个人”

电影两次出现“朱子的力量真是强大啊”这句话。1789年,教皇反对“敬孔祭祖”的谕令从北京传到朝鲜。丁若铨兄弟预见到教廷的武断决定即将引发的轩然大波,甚至一度激烈地表示宁愿为此叛教。因此片中人物发出感慨,“朱子的力量真是强大啊!”

当丁若铨流放孤岛,身为贱民的张昌大竟然开口责备他是“邪学罪人”,“在延绵四百年的朱子之国,没有君王,没有父母,也不祭拜祖先,这跟反贼有什么不同?”看着张昌大转身离开的背景,丁若铨同样感慨,“朱子的力量真是强大啊!”在丁若铨看来,儒学中那一套君臣父子的伦理纲常已经成为一种强大的精神控制力量,即使像张昌大这样被踩在最底层的人,还在为践踏他的等级制度辩护。

有中国网友说,《兹山鱼谱》是一部本应由中国人拍摄的影片。的确,作为朱子儒学的发源地,东学与西学的冲突在明朝就显露端倪。明朝来华的天主教神父利玛窦,曾用“忠孝”这种尊重儒家文化的观念来解释自己的信仰,积极进行文化的调适。

利玛窦说,宇宙中有三位父,首先是上帝,其次是君王,最后是家庭中的父亲。根据儒家伦理,违背父亲旨意的被称为不孝子,但只有在天下有道的时期,三位父的命令才不相违悖,父亲命令孩子顺服君王,而君王带领百姓顺服上帝。倘若天下无道,三个父亲的命令可能互相矛盾,父亲以子女为私有物品,而君王以自己为百姓的绝对权威。这时,无论子女还是百姓,应当顺服那位最高的终极父亲,就是上帝,即使因此违背君王和父亲的命令,也不是不孝。

最后,利玛窦说,“虽然从人的角度看,我和君王是君臣,和父亲是亲子,但若从上帝的角度看,人间所谓的君臣父子,都是平等的兄弟姐妹。”显然,只要基督信仰最终无法否认所有人都是上帝所造,无论君王还是贱民都拥有上帝的形象和样式,这种对人尊严的强烈肯定必然会在以等级尊卑为基础的社会里遭到权力的忌惮。

片中的黑山渔民张昌大,为了得到那个位列“两班”却对母亲始乱终弃的父亲的认可,从小酷爱读书。他所能接触到的都是儒学。当他读到《大学》中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虽然一知半解,却认为社会的混乱、百姓的苦难都是因为”朱子圣学不稳固””朱子圣学被践踏”。因此,这个被弃被践踏的贱民,骄傲地将一个因信仰基督而被流放的士大夫视作罪人和叛徒,不屑与丁若铨为伍。

当丁若铨问昌大:“你读书是为了什么?是科举还是捐钱买官?”昌大回答:“我想活得像个人。”作为底层人,他从来没有机会看到上层人士是如何利用他所读所信的这一套,一边肆意鱼肉百姓,一边空谈仁义道德。他仍然寄希望于自己有朝一日被衣冠楚楚的父亲接纳,他不认为这套文化体系已经腐朽不堪,以为可以通过自己的实践修修补补来改善底层人民的处境。他无法理解,这套学说修补得越完善,压在他和母亲身上的等级结构就越发牢不可破,百姓的境遇也就越发无法改善。

自宫的父亲、毁掉的松树

儒学中的确有不少倡导爱人的美好理想,孔子称“仁者,爱人”;孟子说,“民贵君轻”。因此儒家学说在现实国家的运作中常常被挂起来,实际的统治之术却采用法家的苛刑峻法。明朝皇帝朱元璋更是把《孟子》里让他不爽的话全删了。丁若铨在体制内浸淫多年,又有难得的国际视野,对宗法国家的积弊早已了然。一张白纸的张昌大尽管师从丁若铨,却对丁若铨的弟弟丁若镛更加心仪。因为与哥哥对体制的决绝态度不同,丁若镛对体制仍有幻想,希望在基督信仰与儒学之间做出调和,因此在流放期间创作讨论统治者如何治国的《牧民心书》,倡导为政爱民。

当张昌大终于被父亲所在的两班阶层收编,拿着《牧民心书》走马上任时,他才发现人心的崩坏程度已远远超过一部《牧民心书》所能挽救的。百姓以地为田地,官员们却以百姓为田地。他身上底层的朴实直接被顶层文化的堕落砸晕,于是陷入彻底的自我怀疑:这就是他要过的生活吗?夜夜苦读圣贤书,难道就是为了天天乐做禽兽事?

昌大亲眼看到,死人和刚出生三天的婴儿也被强征军布税。既然生下孩子就要交税,导致全家破产,陷入绝境的父亲悲愤之极跑进官府,以自宫的极端手段作出反抗:我没有办法让你不收税,那就只好让自己不再生育。在影片中的另一处,初到黑山岛的丁若铨惊讶为什么当地居民偷偷将松树苗弄死,糟蹋宝贵的国家木材资源,答案耐人寻味,因为官府要征收松树税,人民不堪重负。

这些细节既不是导演的杜撰,也并非朝鲜以儒治国的孤例。历史上类似事件屡见不鲜。汉宣帝时,有官员觉得渔民靠海吃海也太幸福了吧,大海属国有资源,理当征税,于是建议朝廷增加海租三倍。于是渔民只好躺平,史书记载从此海里再不出鱼了。汉朝和后来被许多文青向往的宋朝,都发生过百姓因为交不起人头税而放弃生养子女的现象,南宋底层民众甚至宁可把生下来的孩子杀掉(“宁杀子而不愿输税”)。

来者不拒的兹山

眼看心中的儒学理想碎成一地的昌大,最终选择不忘初心,辞官回到黑山岛。此时老师丁若铨刚刚过世,读着老师留给自己的遗书,“昌大啊!如鹤一般活着固然好,但像就算沾满了泥水和污水也来者不拒的兹山一样,做一个黑色的无名之人,也应该是有意义的吧。”

或许正是这句话总结了东西相遇时更深刻的冲突。儒学“成仁”“成圣”的理想固然美好高洁,从朱子到阳明,希望人人成为高洁的白鹤,满街都是圣人,事实上却无法面对人人心中盘踞的乌鸦。人需要看清人性沾满泥水和污水的现实,来到那“来者不拒的兹山”。

丁若铨说:“我所希望的是,没有两班,没有平民,没有嫡子,没有庶子,没有主人,没有仆婢,也不需要王的世道。……我因为性理学接受了天主,可这个国家连我一个人都接受不了,这个国家的性理学是为了谁呢?这个国家的主人是性理学吗?还是百姓?”

在电影的叙事中,“来者不拒的兹山”成为上帝接纳之爱的现实体现。最终黑山接纳了无处存身的丁若铨,和最终被官场排斥驱逐回来的昌大。在老师的灵堂里,《兹山鱼谱》在弟子昌大眼中才显出其价值:这不是一本没有灵魂的资料汇编,它虽无心关注统治之道,却惊叹上帝创造万物的丰富,心系民生所需的常识。宋儒张载所说的“民胞物与”,视万民为同胞、万物皆同类的爱民爱物之心,在这本小书中成为触手可及的真实。

电影中的丁若铨并没有选择狂热地在小岛上传讲福音,但当他娶了黑山岛上的寡妇为妻,打破了朝鲜王朝对不同阶层之间通婚的限制时,他的生活而不是他的教导,成功松动了等级森严的壁垒。在影片结尾,学生昌大在船上凝望黑山,画面逐渐由黑白变成了彩色。在全身长满刺的海胆壳里,生长出一只鲜活的青鸟,在东亚这片海天之间翱翔。

片尾曲:新心音乐《永恒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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