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富士康在郑州有三个厂区,此次逃厂事件发生在新郑厂区,目前有员工20万人。网友称呼这些徒步逃离的员工“孩子们”,因为他们都很年轻,来自河南各个城市村镇,多数是非正式员工。《境界》记者除了采访一位进厂6年的“95后”之外,还视频连线了同一地区同受封控之苦一个月,却乏人问津的打工人家庭,与他们一起祷告。
《境界》独立出品【现场】
文|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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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30日,河南新郑航空港区大批富士康的员工,拆了厂区用来防疫封控的铁皮,背着行李,躲过封锁,徒步回家,有的需要徒步两天两夜之久,引发了社会各界人士的关注。沿途各地村民购买矿泉水、方便面等食物,摆放在路旁,供逃离富士康的孩子们免费食用。卡车司机们也暂时不顾交通法和防疫政策,邀请他们登上卡车后斗,捎带一程。
富士康(Foxconn)是全球最大苹果手机(iPhone)的代工厂。郑州富士康有三个厂区,分别是新郑航空港厂区、第八大街厂区和中牟县厂区。这次逃厂事件发生在新郑厂区。网友称呼这些员工“孩子们”,因为富士康的工人大都比较年轻,来自河南各个城市、村镇。只要年满18岁,就可以去富士康上班,几乎没有什么门槛。高峰时期员工超过30万名,目前员工人数仍有20万左右,宛如一个中型城市。此次逃离的基本是富士康的非正式员工。
按照富士康的工资制度,非正式员工工作三个月,除了工资以外,还可以领到一笔将近一万元人民币的劳务派遣费。本着上三个月工、赚一笔快钱心态工作的非正式员工们,未曾想遭遇疫情封控,厂内照顾不周,处置欠妥,再加上一直以来国内主流媒体对新冠病毒危害性的介绍,和各地清零政策的示范效应,众人心惊胆战,琢磨着总不能为这点钱把命交代在这儿。于是一时间恐慌层层叠加,谣言四起、真假难辨。愤怒、恐惧和对家的思念交织在一起,终于爆发。即使家乡距离厂区上百公里,即使回家还要面临隔离,“孩子们”也要连夜徒步赶回去。
记者采访了一位富士康的员工,和同处新郑却未被关注到的同样遭受疫情影响的一位打工者。
许木:内向的人,都被封控成外向的了
许木是95年生人,家离新郑航空港区150公里,在富士康的流水线上已经工作了六年,做过车间分配的各种任务。
小学四年级他父亲就去世了,留下他和一个刚满一岁、双目失明的妹妹。家里条件特别苦,导致许木从小说话就总是低着头,从来没理过短发,好像刘海儿盖着眼睛和一半的脸,人才有安全感。或许是这个原因,让他不那么合群,一直在厂区外面租房子住。相比工人宿舍的群居生活,他住的地方环境还不错,有独立卫生间。他很享受独处的空间。
这并不是他的第一份工。初三只上了半个学期,他就辍学回家了。邻居奶奶介绍他去饭店干活,每月工资1000元。年轻人受不了这种工作,几个月后就辞职了。经人介绍,他又跟着镇上的老师傅学修车,虽然没有工资,但管吃管住。师傅脾气不好,干了几个月,两人争吵后许木心里气不过就不辞而别。之后去过县城的医疗器械厂,工资太低,也没坚持一年。跳槽到隔壁的包装厂后没多久,手臂因为意外事故被机器压伤。主管很生气,骂骂咧咧地甩了几百块钱了事。
又过了几个月,包装厂倒闭了。最终,经邻居介绍,他在网上报名去了富士康。六年里作为富士康的正式工,他做过电路板测试,就是把电路板放在一台检测机器上,然后在电脑上点击检测按钮,完成一次测试需要一分钟左右。干过打包,就是给芯片套上一层保护套;这个岗位可以坐着操作,不需要脑力,形成肌肉记忆后,还能边操作边跟同事聊天。拧螺丝、发放材料之类事也做过,都是不需要什么技术门槛就能上手的。
其实在富士康的第一年,许木就有过要离开的想法。但没有学历、技能,周边也没有更合适的工作,权衡利弊之后他还是留下了。按他的说法,“不是对富士康有感情,只是因为富士康的福利待遇还不错,而且不拖欠工资。”六年里,许木都是正式员工的身份,扣除五险一金,每月能拿5000元。底薪只有2300,要拿到5000需要加很多的班。
正式工的最后一年,他被安排做了小头目,负责一段流水线的监督和维护,只是工资比较低,还得义务加班。今年8月,许木辞去了正式员工的身份,一个月后重新以短期合同工也就是非正式工的身份入职。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在富士康干满15年,干到有退休保障为止,所以还是多拿点现钱实在。短期工干满三个月可以拿到一笔劳务派遣费,工友们都把这笔钱叫“返费”。工资加上赚的返费,平均每月能拿上7000元左右。只是中间不能旷工,所以被封在厂区外面的许木想办法请同事给自己办了请假的证明。
这一轮疫情出现后,他被封在屋里将近一个月了,除了每天下楼做核酸、买菜之外,都不能离开房间。孤独久了,享受变成了抓狂,他每天给所有的亲戚朋友打电话打个遍,每个人一聊就是半个小时,原本内向的性格被逼得大为改观,都快成外向的“社牛”了。
许木的心态还算好,这次他没有选择匆忙逃离,毕竟眼下是订单的旺季。他调侃地说:“好不容易有个休息的时间,这样呆着还不错。”他接着说:“前天,我劝朋友不要去上班,朋友没听,结果今天早上他就被确诊阳性,拉走隔离了。”许木觉得自己不仅明智,抵抗力也还不错。许木小时候去过教会,现在却很少聚会、祷告。他说:“心里有神就行了,平时上班也没时间。”
采访临近结束,记者突然心有感动脱口说出:“神一直爱着你。神是孤儿的父,你就把神当作父亲去祷告吧!”许木这时有点羞涩,他回应道:“等到解封了,我就去找教会!我听说了,这附近也有聚会的地方。”
逃厂事件发生后,据悉厂区各餐厅逐步恢复堂食,目前能够保障20万人次的一日三餐。而郑州官方发布了《新冠肺炎不可怕,可防可治,郑州权威专家来解答》一文,其中提到“新冠病毒感染是自限性疾病,大家不用过于惊慌”。什么是“自限性疾病”,专家并未解释。记者在网上查询相关报道,随着患者免疫自行调节,病情可以减轻到痊愈,如不严重可以不特別治疗。但也有人提醒:自限性疾病并不意味着这种病不严重、不会致命。
天召:我们这个样子,神都看到
除了像富士康这样的大厂,在新郑还有许多小作坊式的厂子,遍布在各个城中村、产业园,容纳了数以万计的打工人。他们的处境并不比富士康的工人好,但是却更难受到外界的关注。
天召在新郑龙湖镇的村里的服装厂,这些服装作坊挤满了整个村庄。8月份没等女儿开学,天召就去了新郑,因为今年服装生意萧条,活儿也不多。进村后连续三天没有找到活儿,他很灰心,只好跪下祷告。乱逛的时候,碰到一个来送缝纫机的老乡,刚好他要去的厂子里缺一个工人,于是顺带捎上天召去了那个厂。幸运的是,一进厂,活儿就突然多了起来。因为是拿计件工资,所以活儿越多,工人就越开心。
女儿开学以后,天召把妻子叫去,也想带她进厂,可是厂里没有空位。恰巧有工人回家,老板急着赶活,就把空机器让给天召的妻子用。他们的工作内容就是领取布料,按照客户的衣服版型要求在机器上缝纫、修剪。他和妻子各一台缝纫机,两人可以配合,你做好袖子、领子、我缝好再挂上里子,一件衣服成品就完成了。两人常常加班到凌晨两点,周末想去教会聚会也没有时间。
十一假期,他们回家陪了几天女儿,一回新郑就遇见了疫情。厂子停工关门,他们被封在出租屋里至今已经29天了。天召说:“以前每年上半年旺季三个月,下半年做秋冬装,旺季四个月。今年上半年东北疫情客户被封了,下半年客户那边解封了,厂子又被封了。跟往年比活少了一半还多。”封了一个月,心态都要崩了。说起来有点无奈又可笑,眼前让他觉得最感恩的是一口锅:疫情封控之前,他们夫妻逛街偶然看见一口电锅就买了回来,没想到多亏了这口电锅,靠着它又是做饭又是炒菜又是蒸馍。
35岁的天召,和许多河南农村的孩子一样,也是初中一毕业就到南方打工。去过舟山的船厂、杭州的绣花厂,也在社会上流浪过一段时间。人长得很有点痞帅的气质,深得妻子的倾慕,还没到结婚的年纪,就已经领证办完了婚礼。
刚结婚的时候,还忘不了江湖。有一次一个混社会的朋友邀他入伙盗窃,据说是一大笔钱。刚结婚的天召想让妻子过上好日子,于是叫上另一个表亲一起去上海准备作案,结果意外没有赶上去上海的车。第二天朋友告诉他不用来了,东西已经到手了。又过了几天,就听说朋友被抓进去了,后来被判了好几年,他的遗憾才变成后怕。他突然明白,这是神给他回头的机会,不能再走下坡路了。
爷爷是老家教会德高望重的老同工,几年前因癌症去世。天召和妻子在教会弟兄姊妹聚集的葬礼上深受感动,渴望能像爷爷一样跟随神。有段时间,夫妻俩只要有空就会参加聚会,直到后来教会也被关门。他们外出打工很长时间没有聚会。
天召的妻子说,去年有两件事对他们改变很大。一是她被油烫伤,手臂留下了许多伤疤。起初对神有很多埋怨,后来突然发现,自己活得更自由了。原本她很爱美,每次出门都精心打扮一番,这件事之后,自己对穿衣打扮没有那么在意了。
另一件事,是她和堂妹骑电动车横穿国道的时候,堂妹新买的手机掉在地上,急忙要冲过去捡,没留意后面的卡车呼啸而来。她伸手一把把堂妹拉了过来,眼睁睁看着手机被碾碎。堂妹心疼不已,还不停埋怨:“我觉得来得及,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捡呢?”他们夫妻俩事后聊起来,发现自己很多时候就和堂妹一样,明明有些损失是神保全我们的恩典记号,神把我们的生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我们却忍不住向神发怨言。
这次富士康工人逃离事件,才引发媒体关注当地的新一轮疫情。他们被封控在出租屋里,开始的时候每天给自己鼓劲儿:神可以在各种环境中使我们得生命,并且更丰盛。可没过几天,属灵的劲头就被拉垮了。每天被封在屋里,周围没有弟兄姊妹,没有观众,不用伪装,什么也不在乎,两人吵起架来也更方便更顺手了。一点小事都能把情绪惹动起来,基本上是2-3天吵一次。
天召说:“很后悔这次出来,在家里最起码还能陪陪孩子。这里没有归属感,也赚不到钱,真的快受不了了。”妻子则是远程关心孩子的学习,远程焦虑,害怕孩子走了父母的老路。“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就会跟我们一样。”——这句话是河南人教育孩子时的口头禅,对自己身份的不接纳和焦虑也转移到了孩子身上。相比之下,天召对孩子比较松弛。夫妻俩为此又吵了一架。
记者和他们视频通话时,俩人还在怄气。天召说:“我们心里有很多羞愧,因为没有赚到钱,也陪不了孩子。你嫂子天天做服装,自己却很长时间连件新衣服也没买了。封在这儿,原本想着没事好好读经祷告,可是连这也做不到,祷告不进去,读经不集中,总是失败。”
妻子听了,语气明显软了,说:“哎,我从小夹在姐弟中间,总想表现得好,现在也想把所有事情做好,把所有人照顾好,面面俱到。可是这一个月,脸不洗头不梳,一分钱没赚到,什么义务也没尽,这么狼狈。神看到我们这个样子……应该也还是爱我们吧?”
采访结束前,我们一起祷告:“神爱的就是这样的我们,不是成功以后的我们,而是现在的我们。比起我们接纳自己孩子的程度,天父更愿意接纳我们。……主啊,目前的日子只是你在实践中训练我们的一个阶段,不是全部,求主帮助,带领我们走出这个阶段。”
《诗篇》里说:“不要叫受欺压的人蒙羞回去,要叫困苦穷乏的人赞美你的名。”(诗7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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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真实,所以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