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离开美国、返乡创立巴勒斯坦及阿拉伯世界第一个人权组织的著名律师约拿单对《境界》记者说:我不能接受那种舒适的消费主义的基督教;也不接受基督教犹太复国主义,因为它不符合圣经,正如过去有人用伪教义为奴隶制、种族隔离辩护。我选择和同胞站在一起,坚信暴力不是一切的答案。
《境界》独立出品【国际】
受访嘉宾 | 约拿单·库塔(Jonathan Kuttab)
采访 | 淮风
播音|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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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重新陷入重大的政治动荡和暴力,重启谈判与和平变得更加遥远。”面对当前新一轮巴以冲突的不断升级,创立了第一间巴勒斯坦人权组织艾尔哈克以及非暴力研究中心的著名国际人权律师约拿单·库塔(Jonathan Kuttab),接受《境界》记者采访时难掩充满内心的担忧。
他的另一个身份是伯利恒圣经学院(Bethlehem Bible College)的董事会前主席。作为生活在圣地的信仰少数派的一份子,他对《境界》记者说:“生活在巴勒斯坦的基督徒,无论来自哪个教派,绝大多数都拒绝一切形式的暴力。”
10月7日哈马斯在突然袭击以色列军事基地的同时,还袭击了雷姆音乐节上的平民,至少造成260人死亡,并劫持多名青年为人质。他们将暴力血腥的视频画面发送到社交媒体上,国际舆论一片哗然。对此,约拿单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以平民为攻击目标和劫持平民为人质是战争罪,无论理由如何,都难以原谅。”
而对于以色列以空袭和派遣地面部队进入加沙清除哈马斯的反击行动,约拿单补充道:“袭击加沙的巴勒斯坦平民,迫使北部110多万人离开家园,切断他们的水、食物、电力和医疗供应,也是一种战争罪,同样难以原谅。作为基督徒,我们哀悼双方的受害者,并公开向所有人宣布战争和暴力不是这一切的答案!它不会给以色列人带来安全,也不会给巴勒斯坦人带来解放和自由,只会导致进一步的灾难、仇恨和痛苦。”
面对仇恨,我该怎么办?
约拿单出生于巴勒斯坦的伯利恒,父亲是一位牧师。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爆发,率先发动进攻的埃及、叙利亚、约旦等阿方六天之内遭遇惨败。以色列军队占领了包括伯利恒在内的约旦河西岸,其中居住着200万巴勒斯坦居民。
当时的约拿单只有15岁。他回忆说:“我感受到整个阿拉伯国家的失败和耻辱。成群的以色列人兴高采烈地涌入伯利恒,参观离我家仅一街之遥的拉结墓。以军对约旦河西岸实施了宵禁,所有的公共服务暂停。我试图弄清楚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我们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父亲作为牧师连微薄薪水也领不到。”
越来越多糟糕的事情接踵而来。许多巴勒斯坦人在没有受到指控的情况下被逮捕并关押几个月。他们的橄榄园和果园被没收。房屋的主人只得到一个小时的撤离通知,然后房子就被推土机推平或炸毁。看到这一切,年轻的约拿单不单感到愤怒,同时也产生一股深深的沮丧,因为他对阿拉伯的领导人也没有信心。
“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我的感受,那就是恨。”但约拿单遇到了一个大问题,作为基督徒,他很清楚“耶稣教导我们,仇恨与谋杀类似。因此,我觉得这种民族主义的冲动使我陷入真正的困境。在巴勒斯坦,所有教派的基督徒都明白耶稣的教导,禁止暴力和杀戮,应该宽容、爱我们的敌人。”
约拿单不知如何面对心中的仇恨。彷徨之际,家人决定移民美国。“我敢肯定,如果年轻的我一直待在那里,最终要么被杀,要么被关进监狱。作为一名16岁的学生,我被从巴勒斯坦那种仇恨的气氛中抽离出来是一件幸事。我进入了人生的新阶段,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州的弥赛亚学院。”
因写作《丢人现眼的福音派》一书而广为人知的美国福音派学者赛德(Ronald Sider)是约拿单的老师。后来他们成为好朋友,多次讨论关于和平、非暴力和巴以局势。他们共同认识到成为一名基督徒和平使者的重要。“基督徒和平使者会因自己的存在缓解紧张地区的暴力,即使是站在战斗人员中间。如果基督徒认真对待和平与非暴力,他们就应该以身作则,为和平而努力。”
放下美国梦
正是在这样的理想激励下,从弗吉尼亚大学法学院获得法学博士,并在华尔街的律师事务所执业数年后,约拿单于1979年和美国妻子一起回到了阔别十一年的故乡。
对于为什么放弃新移民心中一片大好的美国梦,做出逆流而动的选择,约拿单诚恳地分享:“我觉得,要成为一名基督徒就要彻底委身于基督的教导和生活方式。我不能接受周围那种舒适的、消费主义的基督教,它的最高目标是舒适,对世界的苦难和需要视而不见;我也不能接受任何形式的基督教犹太复国主义,它为发生在我的人民身上的事情辩护——不仅因为它是不公正的,而且我认为它是不符合圣经的。正如许多形式的伪宗教教义,过去曾被用来为奴隶制、殖民主义、种族主义、种族隔离和歧视辩护。”
他们选择定居在耶路撒冷。此时拥有美国护照的约拿单,可以藉此加入以色列律师协会,成为一名外国律师,并间接在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执业。他成了当地著名律师阿齐兹·谢哈达(Aziz Shehadah)创办的律师事务所的一员。阿齐兹也是最早提出以1967年分界线为基础的“两国方案”的人之一。
约拿单·库塔
约拿单和阿齐兹的儿子拉加(Raja Shehadeh)一见如故,很快两人就一起创立了巴勒斯坦第一个人权组织“艾尔哈克”(Al Haq,意为“真理和权利”),这也是阿拉伯世界第一个人权组织。在工作中,他们从不急于对任何冲突的新闻发表意见,而是先实事求是地记录,然后花费数月时间收集可信的证据,认真调查,最后发布一份仔细而平衡的报告。
拉加曾秘密前往联合国,以“M专家”的身份作证,说明以军的做法是如何影响巴勒斯坦社会的。在1981年出版的《约旦河西岸与法治》一书中,他们二人仔细分析了以色列军令用激进的方式改变了当地的现行法律,影响着巴勒斯坦人生活的各个方面。法律人的视角帮助他们言之有物,结论低调而明智。很快,这本书就在国际上引起了轰动。
国际特赦组织(Amnesty International)发布的一份200多页的报告,详细介绍了以色列的法律和做法,并表明根据法律定义,这相当于种族隔离。而以色列人权组织卜采莱姆(B ‘Tselem,意为“按照上帝的形像”)的一份报告也指出,以色列的做法越过了界线,相当于种族隔离。联合国、人权观察(Human Rights Watch)机构、《哈佛法律评论》也先后得出了和“艾尔哈克”同样的结论。以军的辩护者则给上述所有这些报告贴上了反犹主义的标签,但他们却一次也没有对这些报告列明的事实提出任何质疑。
“艾尔哈克”因此在国际上赢得了尊重,多次获得国际人权奖,其中包括由美国前总统卡特等人设立的卡特艺术馆人权奖。
非暴力运动的理想破灭?
在“艾尔哈克”的调查中,约拿单发现,以军对巴勒斯坦人实施的集体惩罚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主要问题之一。集体惩罚是指以方会针对少数巴勒斯坦人的过错而惩罚家庭、邻居或整个社区。
约拿单讲到一次发生在他家附近的卡兰迪亚难民营的经历。一些孩子向路过的以色列吉普车或定居者的汽车扔石头,作为惩罚,以军士兵用土堆封住了营地的入口。这些土堆在扔石头事件已被遗忘后的几个月里,仍堵在原地。没有人能开车进出营地,所有营地里的人需要带上他们的杂货、工具或其他物品爬过土堆。这对病人和老人来说尤其困难。
约拿单向以色列军事行政部门的法律顾问提出异议。“我告诉他,这种行为是一种集体惩罚,是《日内瓦公约》明确禁止的。法律顾问有点同意我的看法,并告诉我,如果人们移走土堆,他不会太反对。后来,我决定亲自动手。回想起来,我并不认为自己的行动特别勇敢或具有革命性,但在当时,要让巴勒斯坦人相信他们可以在不投掷石块或诉诸暴力的情况下,拥有应得的权利去生活,需要付出很多努力。我们需要下定决心去践行非暴力抵抗。”
但巴勒斯坦的政治领袖们,不要说被人视为“激进疯狂”的哈马斯,就连被认为“懦弱腐败”的法塔赫和巴勒斯坦人民解放阵线这样的政治派别,也更愿意活跃在难民营里,参与武装斗争,却不愿意领导这样的非暴力行动。
1987年12月9日,一辆以色列的卡车冲入加沙的卡兰迪亚难民营,压死了4名巴勒斯坦人,直接引发了持续六年之久的巴勒斯坦人反对以色列长期军事占领的抗议,直至1993年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成立才告一段落。尽管抗议活动中夹杂着小规模的武装冲突,但反抗主要是以非暴力的形式进行的。约拿单回忆说:“要穆斯林同胞接受非暴力的选择并不容易。他们必须要相信,这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避免冲突的方式,而是一种可以帮助他们为自由而战的强大工具。”
显然,以色列把这种遵守现代政治规则、可以为巴勒斯坦人赢得更多国际同情的行动,当作真正的威胁来认真对待。很快,以军就切断了巴勒斯坦主要城市拉马拉附近贾拉赞难民营的电力作为惩罚。当时,约拿单想到,如果教会愿意为难民营送去蜡烛会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于是,约拿单把从教会募集的一千美元交给伯利恒的蜡烛制作师,他是一名希腊东正教徒,平时主要为伯利恒主诞堂和圣墓堂制作蜡烛。
“当我告诉他蜡烛的用途,他说他很乐意提供我所需蜡烛的两倍,而且只收材料费。他说:‘我希望难民营的穆斯林居民知道,伯利恒的基督徒与他们站在一起。’耶稣说:‘我是世界的光。’又说:‘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
随着非暴力运动的继续,以色列意识到它需要坐下来与巴勒斯坦的代表机构巴解组织进行谈判。“但不幸的是,当时我们不知道,我们正在为一个外部领导的到来做准备,因为巴解组织的总部设在突尼斯,……我们现在有了一个巴勒斯坦权力机构,它正在对我们的生活施加影响,并极力假装自己是一个正在形成的新巴勒斯坦国的核心。……随着以色列的定居点不断扩大,更多的土地被没收,巴勒斯坦人的梦想似乎遥不可及,生活变得更加悲惨。巴勒斯坦权力机构开始失去它的魅力。”
正是在这一时期,主要成员全部在巴勒斯坦土生土长的哈马斯开始发展壮大。2000 年 9 月,失望和不满的堆积再次引发了抗议运动,但这次不再是非暴力的和平运动,而是自杀式爆炸频发的连续悲剧。哈马斯同样以暴力方式处理与巴解组织内部的法塔赫等派别的分歧,随着在武装冲突中接连获胜,哈马斯成为加沙的实际控制者。
超越两国方案
作为执业律师,约拿单经常会接到来自巴勒斯坦居民的案子。一次,他正在事务所处理信件,一个朋友打来电话告诉他一个可怕的消息。以色列定居者开枪打死了一名巴勒斯坦牧羊人,同时把所有的羊带到约旦河谷的法萨耶尔(Fasayel)以色列人定居点。
“我凝视着这个所谓圣城的耶路撒冷的上空,心想这种消息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什么新闻。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事,有时巴勒斯坦报纸也会报道。然而,这些说法除了激怒巴勒斯坦人外,从来没有任何影响。以色列和外界没有人知道或相信这些报道。”放下电话,一阵挫败感涌上心头。根据他的亲身经历,即使有目击者作证,以方也会找到其他证人以另一种说法驳回他们的证词。巴勒斯坦人的版本总会被认为有偏见、不可信。
约拿单自从美国回来后,就一直被一种迫切记录这些事件的想法所困扰。“把它们记录在历史上,也许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正义得以伸张。”如今70岁的他已经逐渐退出公共生活的政治领域,在今年出版的回忆录《真理必叫你们得自由》一书中他写道:“某种程度上,我不得不承认,以色列犹太复国主义者和巴勒斯坦阿拉伯民族主义者这两个群体的叙事是无法调和的。以色列人相信是上帝、历史给了他们这片土地,他们有权夺取它,把它变成一个犹太国家。而巴勒斯坦人相信这是一片阿拉伯土地,正在被外来的外国人蹂躏和殖民。人们陷入了零和局面,一方的得势却是另一方的损失。”
去年的以色列选举不仅使内塔尼亚胡上台,也使一些极端右翼分子领导人上台。新政府发表的政策方针大胆地表示:只有犹太人才有权利在包括内盖夫、加利利、犹太和撒玛利亚在内的以色列所有地区定居,他们已明确表示反对两国方案,并在司法改革中取消了多项高等法院制约政府做出不合理决定的权利。
面对本次巴以冲突的升级,约拿单认为原有的和平解决冲突的两国方案已经变得更不可能。他不无痛苦地反思,两国方案的失败可以归咎于缺乏有效的巴勒斯坦领导,巴勒斯坦人之间缺乏团结,也缺乏足够的外部压力。与此同时,以色列那些口头声称支持两国方案的政客其实一直在有效地确保该方案永远不会得到实施,非法定居者的人数已经增加到70多万人。即使在理论层面上,也不可能设想以色列会回到1967年的边界。现在,他不确定巴勒斯坦民众和组织是否真的渴望一个自由、自决、平等的巴勒斯坦国。
曾在巴以地区进行15个月田野调查的中山大学人类学家赵萱,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地缘政治、宗教理由更多是一种政治话语和武器,比起是否要建国,多数巴勒斯坦民众更关心柴米油盐的价格、孩子高考分数线的设置,例如明明希伯来语没有犹太人好,分数还必须比犹太人高,以及一系列歧视性的政策。巴以从来都不是一个分离的政治实体,而是构成了一个互相共生同时充满矛盾的“巴以社会”。
而犹太复国主义者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约拿单曾经问一位持犹太复国主义立场的拉比:“你为什么想要一个犹太国家?犹太国家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拉比想了想说:“在大屠杀发生在我们身上之后,我们想要一个在任何时候,任何犹太人都可以自由生活,并能为自己辩护的国家。”约拿单告诉他:“巴勒斯坦人恨你们不是因为你们是犹太人,而是因为你们试图夺走他们的土地,让它成为犹太人的专属之地。”
在采访的最后,约拿单对《境界》记者说:“解决办法不能以纯粹的军事力量为基础,也不能以一方凌驾于另一方之上的优越感和特权的种族隔离制度为基础。双方必须充分同情和理解对方的希望、恐惧、利益和愿望。犹太人要认识到,在他们的祖先被流散各地的两千年里,那块土地已经是另一个民族的家园,巴勒斯坦人不应为了建立一个完全属于犹太人的家园而流离失所。巴勒斯坦人也必须意识到,犹太人深受西方反犹主义和纳粹大屠杀之苦,尽管这并不是巴勒斯坦人的错,但犹太人已经成为这片土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巴勒斯坦人必须找到一种方法来接受这个事实。因此现在需要的是打破常规的新思维,以及对整个局势的重新评估。如果双方愿意分享并放弃排他性主张,在新的国家架构下提供强大的法律和体制保障,依然有可能和平地共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约拿单在自己的著作《超越两国方案》(Beyond the Two State Solution)中详细描述了上述愿景。当听说许多华人,特别是基督徒群体关注以巴冲突的时候,约拿单很乐意通过《境界》把该书的英文版分享给广大读者,有需要的读者家人可以登录《境界》网站jingjie.online,在电子书栏目里免费下载。
“我坚信,暴力和仇恨无法带来和平。我们必须找到一种共同生活的方式,在平等和民主的基础上提供正义和安全。” 约拿单已经沿着这条路思索了很长时间,从当年那个十五岁的翩翩少年,直到今天已是年过古稀的老人。“耶稣基督和平之君,呼召我们成为和平的缔造者。巴勒斯坦和以色列领导人都需要听到祂的信息,而不是加倍依赖战争和暴力。即使他们设法避免平民的损失,战争和暴力仍然不是解决办法,因为那些靠刀剑为生的人也会死于刀剑之下。”
片尾曲:天韵合唱团《医治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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