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据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估计，目前柬埔寨、缅甸和老挝的诈骗园区中有超过22.5万受害者，数字还在不断增长中。这些犯罪已经远远超出普通诈骗的范畴，是现代奴隶制的一种，需要跨国合作应对。上帝藉着受害者的苦难让我了解到问题的严重，反思自己的职业生涯，我决心成为一名行动者。
《境界》独立出品 【境界访谈】
采访 | 境界主编沈颖 对话嘉宾 | 马修（Matthew S Friedman）
翻译支持 | 林嘉沐
播音 | 柴&花
扫码奉献，同作主工
成为一名行动者
《境界》：因为中国演员王星被诈骗到缅甸园区所引发的全球媒体关注，近期持续升温。最新进展是中泰两国首脑会面推动问题的解决。此前因多位名人的关注，网上出现一个失踪人口文档，汇集了1568个像王星一样被骗到缅甸园区后失踪的普通中国人的家属发出的寻人启示。作为多年研究跨国人口贩卖并曾深入第一线的专家，你是否留意到上述消息？你如何看待网络媒体在问题的产生与解决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
马修：这份列有1568名受害者的名单，据我的了解，仅仅是冰山一角。东南亚地区的诈骗园区人口贩卖问题日益严重，犯罪团伙专门针对年轻、受过教育的男女，通过虚假的工作机会或更好的发展前景将他们引诱至诈骗园区。一旦被困，受害者往往面临严酷的环境，被迫从事诈骗活动，若不服从则可能遭受暴力或被强加巨额债务。根据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UNODC）的估计，目前柬埔寨、缅甸和老挝的诈骗园区中约有超过22.5万名受害者，并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长中。
科技的兴起加剧了人口贩卖问题，犯罪分子利用网络在线平台更高效地招募并控制受害者。互联网的匿名性和广泛的传播能力，使得社交媒体、聊天室等数字渠道成为贩卖者寻找受害者的温床。他们往往通过诱人的工作机会、虚假的恋爱关系或投资机会进行欺骗。尽管人口贩子利用互联网进行犯罪，但社交媒体也成为打击人口贩卖的重要工具。特别是通过王星这样的高知名度案件，媒体提升了公众的认识，但每天仍有大量潜在受害者落入骗局。因此，我们需要扩大宣传，让更多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同时与反人口贩卖组织和专家合作，以确保报道的准确性和专业性，揭示问题的系统性根源。
（王星被解救归来）
《境界》：多年来，你从参与解救被骗到色情产业的女性，到反对跨国人口贩卖，先后写作出版了十几本书。这似乎是一个很少人持续投身的领域，你是如何参与其中的呢？
马修：很多年前我曾在印度从事艾滋病的防治工作。当时我的任务是进入红灯区，向那里的女性传达公共健康信息。政府方面会安排一名警察陪我一起工作。
有一次，当我刚走进一处红灯区里的等候区，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尼泊尔女孩立刻跑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腰。她用尼泊尔语哭喊着：“救救我，救救我！他们对我做了可怕的事情！”我震惊地低头看着这个小女孩。她有一头笔直的黑发垂在肩上，身上穿着一件大了好几个尺码的裙子，松松垮垮地挂在她瘦小的身躯上。她的身体仍未发育成熟，她只是个孩子，却被困在成人的世界里。我永远无法忘记她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绝望与哀求。我转向身后的警察，对他说：“我们必须马上带走这个女孩。”“我们不能这么做。”他回答。“为什么？你是警察啊！”“因为他们不会让我们带走她，除非杀了我们。这么小的孩子一旦被发现，会给他们带来大麻烦。”
我们无奈地离开了。我的同伴花了很大力气用了几小时说服其他警察一起采取行动，等到我们带着更多的警察返回，小女孩已经不见了。尽管警察彻底搜查了每一层楼，依然杳无踪迹。由于红灯区里一旦发现有如此年幼的受害者，将面临严重的罚款和法律责任，因此，他们很可能已经提前把她转移到了别处。我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女孩后来经历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未来一定充满了暴力、折磨和无尽的苦难。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这次经历让我噩梦频频。女孩脸上绝望的表情、那双满含恳求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在这些夜晚，我不停地回想，我当时应该做些什么——我可以直接抱起她冲下楼梯，我可以让那名警察先离开，然后带更多人回来，而我留在原地确保她不会被带走……有很多办法可以尝试，但最终我却无能为力，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来得及知道。
我开始反思自己的职业生涯。我一直在从事公益事业，但在某种程度上，我发现自己更多是为了个人发展，为了让自己的事业更上一层楼。这次惨痛的经历让我终于意识到，这一切从来都不应该是关于“我”，而应该是关于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在不知该如何继续的情况下，我最终选择了顺服：既然上帝已经让我了解这个问题的严重，我就再也无法视而不见。我必须挺身而出，全面投入其中。就在那一刻，我决心成为一名行动者。许多投身于反人口贩卖斗争的人，都有类似的经历。为了不让这个女孩的痛苦被遗忘，我选择一直讲述她的故事，希望能激励更多人采取行动，保护那些身陷险境的弱者。
《境界》：信仰对你面对此类事件有何影响？
马修：基督信仰深深影响了我对人口贩运问题的态度，我认为这是一种不公义的现代奴隶制。基督信仰的核心教义，例如爱邻舍和为受压迫者发声，帮助我对他人怀有深切的同情心、正义感和责任感，激励我采取行动打击人口贩运中固有的剥削。这种信仰驱动的承诺不仅使我参与宣传工作以提高人们对问题的认识，还促使我为幸存者提供直接支持，与专注于预防的组织合作，并倡导保护弱势群体的政策变革。通过将我的努力建立在信仰之上，我在争取正义的行动中找到了目标和力量，我将此视为神对我的呼召。
解决问题的最大挑战
《境界》：据你了解，这类犯罪行为仅仅是所谓的“电信诈骗”吗？还是已经远远超过了诈骗的概念？你认为中缅泰三国应怎样合力打击这类跨国犯罪？
马修：要真正理解问题的严重性，最好的方式是通过受害者的视角，真实进入他们的遭遇。总体来看，这些犯罪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诈骗的范畴，它们涉及严重的人权侵犯，需要采取全面的应对措施。
有关各国需要在以下几个关键领域加强合作。首先不同国家之间应该建立情报共享机制，以追踪人口贩卖网络并高效救助受害者。其次，跨境法律框架的完善至关重要，以便协调执法行动和起诉犯罪分子。此外，各国应对执法人员进行联合培训，以提高识别和处理人口贩卖案件的能力。宣传活动同样重要，通过教育可以让更多人了解骗局的危害，增强防范意识。与非政府组织的合作，可以扩大上述举措的覆盖范围。最后，应考虑从根源上解决就业机会、经济发展的问题，减少潜在受害者因生计问题而落入陷阱。
公众的参与非常重要。以我自己的经历为例，当我不断遇到一些人口贩卖的受害者，很想写一本书帮助她们。在安置受害者的庇护所里，我曾遇到了一个名叫吉塔的女孩。每次我提出采访的请求，她都拒绝了。但当我采访其他女孩时，她却一直默默坐在旁边，听着我们说的每句话。最后一天，吉塔告诉我她改变了主意，愿意接受采访。
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她讲述了我听过的最令人心碎的证词之一。她的故事充满了欺骗、强奸、折磨、谋杀、背叛和疾病。她被迫与多名男子发生性关系，还染上了艾滋病。等到采访结束，我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老实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我吐出一句：“哇，你一定对人贩子对你做出的所有可怕之事感到非常愤怒吧。”相反，吉塔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和房间里的其他同事，缓缓地说：“不，我不是在对人贩子生气，我是在对你们生气！”她大声说道。“当我在那个可怕的妓院时，每天都祈祷有人来救我。我知道发生在我身边的一切都是错误的。那些人贩子本来就是坏人在做坏事，我生气的是好人，你！你在哪里？这么可怕的事情怎么会发生？为什么没人关心？”
或许每个人都希望吉塔会回答，她对那些人贩子很生气，但她没有。故事的转折帮助我理解了一个重要的观点：每位世界公民，包括集体和个人，都有责任帮助像吉塔这样的人走出苦难。奴隶制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恶劣的侵犯人权的行为之一。我们都必须承担一些责任。这是我那天学到的。
《境界》：你认为目前解决缅甸诈骗园区问题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马修：最大挑战之一，是网络带来的匿名性和广泛的传播能力。犯罪分子利用线上平台发布虚假招聘信息或构建虚假的恋爱关系，使执法部门和公益组织难以追踪。此外，社交媒体和在线通信工具让犯罪分子能够轻易欺骗年轻求职者或其他寻求机会的人，这种数字环境使得识别和阻止人口贩卖变得更加困难。再加上这些犯罪组织往往跨国运作，各国不同的法律体系和执法标准使得联合打击更具挑战性。
《境界》：有人认为这类诈骗屡禁不绝和被诈骗者的“淘金梦”有关，你怎么看？
马修：许多受害者之所以会落入骗局，确实与他们追求高薪和更好生活的“淘金梦”密切相关。骗子利用人们发财致富的欲望，精心设计骗局，将受害者一步步引入圈套。被困后，许多人为了还债或“赚回本钱”，被迫继续从事诈骗活动，认为自己只要“努力工作”就能最终脱身。这种心理操控使得他们难以寻求帮助或意识到自己的受害者身份。这也暴露了社会需要加强民众的教育，并建立更健全的防护机制。
米娜的来信
《境界》：我留意到，你所参与的机构在泰国设有办公室，你们具体采取了哪些措施打击跨国人口贩卖问题？你们最近向哪些群体进行了传播？
马修：我参与的湄公俱乐部（The Mekong Club）的人口贩卖预防计划，主要围绕两个核心主题：如何防止人口贩卖以及如何防止受骗。我们通过社交媒体、研讨会开展宣传活动、发放信息资料、制作多种语言的预防诈骗视频，传授公众有关知识，增强人们的防范意识。此外，我们还向银行、社交媒体公司、金融交易机构、执法人员和非政府组织提供培训，帮助他们识别和应对相关案件。
同时，湄公俱乐部积极推动更严格的反人口贩卖法律，与各国政府合作推动政策变革。社区参与也是关键，通过分享真实案例，我们努力确保防范策略符合当地文化，并能有效执行。总体而言，我们的目标是减少诈骗园区人口贩卖案件，并通过集体行动和长期承诺，帮助人们识别并远离欺诈性陷阱。
《境界》：作为普通人、网友，可以做些什么参与消除人口贩卖的罪行？
马修：请允许讲一个故事。在加德满都的一个庇护所里，我在探访时遇到了米娜。她曾被拐卖到印度，在红灯区里待了几年，感染了艾滋病。第二天，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下面就是信的内容——
（马修）
“马修，感谢你昨天来看望我，你的善意让我破碎的心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下周一，我就要满十五岁了。在被那么多男人蹂躏之后，我知道，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我的病情一天天恶化，我几乎吃不下东西。食物没有任何味道，它是酸的，就像我的人生一样。我不会活到十六岁。我回想起离开家那一天。我才十二岁，那么快乐，对未来满怀希望和梦想。可是看看现在的我——我永远不会结婚，永远不会有孩子，也永远无法变老。
……那些男人彻底摧毁了我的人生。我只是个孩子，我已经不再去追问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在我身上，甚至，我已经不再愤怒了。但我需要你答应我，尽你所能去阻止其他女孩掉入这个深渊。答应我，你会终结这场罪恶。答应我，你永远不会停止努力。我不在乎自己了，我已经结束了。但请不要再让我的姐妹们遭受我所经历的一切。我的灵魂已经死去，我的身体也很快会跟上。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所有的好人都在哪里？我们的保护者在哪里？我们的良知又在哪里？——米娜”
那天，我反复阅读这封信至少二十遍，泪流满面。很多受害者都有类似米娜的想法和感受，但没有机会说出来。米娜让我们看到了她们破碎的心。她只有十五岁，被强暴了7000多次。数百万妇女和女孩处于同样甚至更差的状况中。后来我离开尼泊尔，搬到孟加拉，再也没有机会遇到她。几年后，我从一位同事那里听说米娜已经去世了。米娜就是许多女孩的命运缩影。
米娜用尽生命的力量问出两个重要的问题：“所有好人在哪里？我们的保护者在哪里？”他们就在那里。我们只需要找到他们，唤醒他们，帮助他们与我们一起努力面对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了解开始，我们可以站出来成为反对人口贩卖活动的志愿者。我们可以参与捐助或筹集资金支持，可以追踪并监督政府和执法机构的行动，以问责促进更积极的应对。
每个人都可以使用自己的才能反对现代奴隶制。如果你是一名艺术家，做一个艺术项目并在公共场所展示它。如果你是电影制片人，那么就拍一部关于现代奴隶制的电影。如果你是作家，就写写这个问题吧，并把它发布在网络上。你也可以把相关文章转发到社交媒体上。如果一千万人每人做一件事，加起来就是一千万个促使问题更彻底被解决的努力。总之，一切要向着更自由的方向。
片尾曲：以斯拉《十字架的传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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