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流浪者二十年

寻找流浪者二十年

导读:我自己曾夜晚睡在桥洞,白天四处捡剩饭,还数次被卖到工地当黑劳工。我怨天尤人,讨厌自己,神却使用我服事街头流浪汉,与他们同吃同住,还做临终关怀。这两年因为大环境,很多00后成为街头最新一批流浪者。我亲身经历到,当这些破碎的人得到爱,生命中的美好便流露出来。

《境界》独立出品【说出你的故事】

口述 | 世辉 采访 | 浩青

播音 | 张心 后期 | Jack

扫码奉献,同作主工

我出生在西北农村,十几岁到广东一所技校读书,毕业后被分配到东莞的电子工厂。工作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很不适应南方的饮食和环境,而且我不太擅长与人打交道,于是就想回乡。

2003年,决定回家的我去东莞火车东站买票。那时东莞治安很差,还没走进售票大厅,我就被几名东北口音的大汉围住,被抢走了身上所有的钱,既无法回家,也瞬间失去了生活来源。要生存,找到食物是最重要的。东莞的街头当时有许多大排档和夜市,捡饭很容易。我就这样开始学着像流浪汉一样生活,白天找地方暂时栖身,晚上则四处寻找食物。

我被卖到工地当黑劳工

流浪的日子里,最难忍受的莫过于下雨天。流浪者所有的痛苦和无助都会在下雨时爆发出来。我曾暗自下定决心,不能这样一辈子下去。我开始尝试重新找工作,但没有身份证,身上脏兮兮的更像乞丐,没有老板肯雇用我。我只好到处捡瓶子、捡废品,勉强维持生计。

广东蚊子多,我的腿被蚊子咬伤,后来伤口发炎,形成许多脓包,无法自如行走。这对我简直是雪上加霜,让我连捡废品都难以为继。就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一天,我在东莞常平一个公交车站附近睡觉时遇到了一位好心人。他给我买来棉签、双氧水、软膏和消炎药,耐心地教我如何处理伤口。这位陌生人的帮助让我重新看到生活的希望。

腿伤好转后,我继续流浪。在东莞,流浪者常常在东莞东站或常平汽车站被一些人骗去工地打黑工。有一天,一个陌生人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去做工。我饿得不行,就答应了。中午,我们被带进一个小黑屋,吃了一些炒米粉当午餐。下午三点左右,一辆小面包车将我们拉到工地。老板付了一笔钱给招工的人,我们相当于被卖给了老板。

第二天清早大约五点,工头就叫我们起床。早餐后,天还蒙蒙亮我们就开始干活。虽然口头上说每天给二十多块钱,但实际上根本没有固定的工价;如果不干活就会被打。我萌生了逃跑的念头,找到一个身材很高的工友,打算和他一起逃走。

几天后,我们找到了逃跑的机会,但没跑多远就被抓住,带到带班的工头那里。高个子工友被工头手下的打手用木棍狠狠几下打在背上,先是吐血,然后昏迷不醒。他的脊椎可能被打断了。工头让人把高个子拖出去,用面包车拉走丢掉。当时我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心中充满恐惧,立刻跪下拼命道歉,保证再也不逃跑了。工头说:“看你个子小,不耐打,这次就饶了你。”我深深松了一口气。

这次事件让我更害怕工地的生活。有一天,雨很大,工地无法开工,我们只得待在工棚里休息。晚上,工头吩咐打手们锁好门,防止有人逃跑。我对打手说:“我想上厕所,憋不住了,能不能开一下门?”正常情况下,我们上厕所时总有一个人会跟在外面守着,等完事再带我们回工棚睡觉。但那天下着大雨,我又只穿着内裤,所以打手没有跟在后面。

我抓住这个机会逃跑。毕竟在工地上待了这么久,我对路线心里有数。我听到他们开始放狗,还打着手电、撑着伞四处找。我迅速翻过围墙,墙外的山坡是一片坟地,我在里面藏了很久。等到工地一片安静,所有的灯都熄了,我才悄悄从山上下来,穿过马路,走到一条臭水沟旁,正巧碰到巡逻队。他们看到我只穿着内裤站在臭水沟旁,就上前询问。我说我从对面那个工地跑出来的。

巡逻的人说:“如果你真是从工地逃出来的,那你跟我们一起去工地找老板核实一下。”我知道这些人和老板是一伙的,如果我被带回去,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我说:“如果你们想把我抓回去,我就跳臭水沟里。”他们看我态度坚决,就不再追问,而是冷冷地走开了。

走进“恩慈之家”

重新开始流浪的我,后来又被多次卖到工地。有一次,我在工地上连续工作了将近40个小时,几乎没有合眼的机会。因为需要打水泥地,不能停。我也多次逃跑,虽然每次惊险程度不同,但最终都能成功逃脱。

我认识的一个流浪汉告诉我,他去过深圳,那里的东门步行街是流浪者的好去处,因为很容易捡饭。我跟着他,爬上一辆拉煤火车到了深圳。东门步行街是非常繁忙的商业区,人流密集,饭店附近常有剩饭剩菜,虽然是别人吃剩的,但很好吃,衣服也不难找。这对于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甚至没有衣服穿的我,感觉仿佛进了天堂。于是,我开始和其他流浪者一起在东门捡饭,晚上和他们睡在桥洞下或草坪上。

流浪期间,我听到了一些流浪汉之间的传言。他们说,有一个信耶稣的人每周五都会带一些牙膏、牙刷、毛巾,偶尔还会带点面包和衣服,分发给流浪的人。大家都说,那个信耶稣的人很傻。听到这些话,我很好奇。我记得小时候,家里也接待过传道人。虽然我的父母信仰不是很虔诚,但我有一个印象,就是传道人来探访的时候,母亲会做面条给他吃。我小时候也背过主祷文,那些记忆让我对这个信耶稣的人产生了兴趣。

一个周五,我和四个流浪汉正在一起打扑克牌。突然,那个基督徒出现了。他问我们:“小伙子们,你们有饭吃吗?”虽然当时我们已经捡到了一些饭,但他坚持给我们买来五盒盒饭。之后,他和我们聊起了流浪的原因,我们说了些真话,也有些假话。但当他伸出手来和我握手时,我很震惊,因为没有人愿意接近我们,大家都避开我们。他告诉我们,他在深圳南山华侨城教会聚会,并邀请我们每周日去聚会。他甚至为我们支付车费,我们便和他一起去了教会。虽然我们穿得脏兮兮的,但教会的弟兄姐妹接纳了我们。差不多去了一个月后,我们在教会接受了洗礼。

(世辉为流浪者处理伤口)

受洗后,先前那位弟兄再次找到我们说,一个姐妹有感动为流浪汉租房建立“恩慈之家”,“你们过来吧!”2004年,我们五个人搬进去开始了新生活。这位弟兄和我们同吃同住,像家人一样。这种关怀和温暖是我从未体验过的。那位弟兄直到结婚后才搬出“恩慈之家”,但仍然关心我们。

2005年,我联系上妈妈并补办了身份证,去苏州一家公司上了一年班。虽然有了工作,生活安逸了,但我始终会梦到街头流浪者的光景。这段流浪的岁月深深影响了我,在街头唯一能信任、感到温暖的是一起流浪的兄弟,而教会的爱也牵着我的心,让我不能平复。于是在2006年我又回到深圳的“恩慈之家”。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恩慈之家”一直在服侍流浪者群体,前后接触和服侍过的人大约有十万。其中我服侍过的流浪者也有五六万人,最长的一位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有许多落难的人在“恩慈之家”因着耶稣的爱,生命得以更新。他们从捡垃圾、睡马路、睡桥洞、偷市政设施变卖这种自暴自弃没有盼望的生活,到能自立、重新找到工作,其中还有20对流浪汉成家立业,有几对走上了全职侍奉的道路。

不知不觉就接待了天使

在“恩慈之家”,我们不仅关心他们的生,也关心他们的死。这些年来,让我印象最深的临终关怀经历发生在2008年。当时,我们从南山搬到了龙华,接收了一位名叫李刚的流浪汉。李刚年纪轻轻只有二十多岁,患有严重的肺结核,身体很虚弱。他常年蜷缩在桥底下,来到教会时,食物几乎无法下咽,靠喝“营养快线”勉强维持生命。有一天,他拿出两百元崭新的钞票递给我,请我帮他买些“营养快线”。我不知道这钱怎么来的,他攒了多久。接到手里的一刻我的心被深深触动,钱那么新,他的人却已经快不行了。

我陪伴他度过了最后的时光,直到他在我们中间平安离世。当时正值春节期间,法医和110都赶来进行尸体鉴定。那一刻,我第一次真正面对死亡。法医用剪刀剪开他的衣服,做完鉴定后将他装进黄色的裹尸袋。站在一旁的我,忍不住问自己:人到底为了什么活着?赤裸裸来,又赤裸裸去?我只知道李刚的学历很高,但他连自己的家人是谁都没有告诉我们。

李刚的死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人生的短暂与脆弱,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了。感恩的是,他是我们流浪汉中第一个在主里走的人,也是我们第一次进行临终关怀的服侍。从那时起,我也更加明白了信仰的意义,更加感恩我们有神的陪伴与引导。

(世辉为流浪者理发)

不久之后,我又陪伴了一位弟兄,他曾是中国建设银行的员工,经济条件非常优越。晚年得癌,流落街头。在临终的40多天里,我像护工一样为他端屎端尿直到他离世。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感叹以前活得像一只埋头在地上啄食的鸡,拼命抢食物。在生命的尽头,他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那就是生命本身,让自己回到神的爱里。

服侍流浪者不容易,我们的物品被“借走”也是常有的事,但我们只能像主一样去接纳他们,相信主的供应和带领。从一开始,我们过的就是信心的生活,主也在不断供应我们。

十多年前,几个弟兄从深圳北站带回来一个人。这人又臭又脏,穿得很破烂,看起来流浪了很久。那段时间“恩慈之家”处在非常艰难的时期,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有十几个人。那个星期我们自己几乎要断粮了,看到他们又带人回来,我心里很抗拒,觉得又多了一个负担。

我准备好洗浴用品,带他去洗澡。这人的头发非常长,打结得厉害,根本没办法梳开。我实在没办法,只能用推子把他的头发剃成了光头。等他脱下层层叠叠的衣服时,我发现他的衣服里竟然包着一些钱,大概有一千多块。这些钱被分散放在他衣服的各个小兜里。我就对他说:“大哥,你的钱暂时放在我这里,你走的时候我再还给你。”他说:“行,就放你那吧。你们急用就先用着。”

接下来几天,我们用这笔钱去买食物,度过了艰难的时期。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大哥住了五六天后突然消失了。我问弟兄们有没有看到他,大家都说没有。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觉得他的钱还留在我们这,人却不见了。我让弟兄们去深圳北站附近寻找,找了几天也没找到。这件事成了我操练信心的一次重大突破。我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也许他是个天使。圣经里不是说,“因为曾有接待客旅的,不知不觉就接待了天使”。我也在想,会不会是天使装作穷人来到我们中间,试炼我们的信心呢?

从那天起,我的生命发生了变化。我不再像当初那样计算接待每个人的开销有多大,而是相信每一个来到我们中间的人,不仅能带来自己的口粮,甚至还能带来祝福和供应。我渐渐体会到了耶稣的话:“人接待你们就是接待我;接待我就是接待那差我来的。”如今,每当有人来到我们中间,我不再抗拒,心里反而充满感恩。我相信他们是“王的朋友”,是耶稣的代表。当我们接待这些人时,就像是在接待主耶稣一样。

当我开始用感恩的心去接待他人,我也看到了上帝如何通过顺服祂心意的普通人回应我们的需要。一对在深圳世界之窗讨钱的老夫妇,妻子下午做了一个梦,梦到耶稣说“恩慈之家”没米了,她就让丈夫来送大米。丈夫很不开心,说只是一个梦,我明天送好不好?妻子说不行,今天晚上真的没米了。他没办法只能去找卖大米的送了一袋过来。结果那晚我们真的没米下锅了。她的丈夫本来是拄着拐杖讨钱的,但回家时,他竟然可以丢了拐杖正常行走。他们自己经历了神迹。类似的事情还发生过很多。很多时候,经济条件优越的人未必肯顺服神的感动采取行动,然而神却能感动那些最不起眼的人成为我们生命中的祝福。

爱能帮助人们超越苦难

二十多岁时,我曾为婚姻向上帝祷告,希望神能为我预备一位伴侣。当时一位传道人告诉我:“你40岁才能结婚。”我听了很生气,心里想,为什么我要等20年?我也尝试追求别人,甚至有人把我的信息发到各大单身群里,但始终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当别人问到我的工作时,一听到我连工资都没有,没人能接受。

然而,2022年圣诞节广州一位姐妹给我介绍对象,说她过年时会带一个女生来见我。当时我没有太多想法,还坚决告诉她自己不打算见面。结果,她们竟然直接赶到楼下等我。我硬着头皮接待了她们,一起去吃了兰州拉面。几天后,那位姐妹发来短信,希望我能去广州看场电影。我们见面时,我刚好40岁。出乎意料的是,一年后的8月3日,我们结婚了。

(2024年圣诞节给流浪者发礼物)

婚前,我去她家见长辈。那几天我几乎没睡好觉,因为她把我的照片发给她哥哥看。哥哥表示如果她嫁给我,就和她断绝关系。尽管如此,她依然坚持自己的选择。好在丈母娘说:“你有没有钱无所谓,只要对我女儿好就行。”她一直祷告,希望找到一个有爱心的人。虽然我不是那种外表英俊的人,但她看中了我的善良和对流浪群体的奉献,她也愿意和我一起服侍流浪者群体。

回想过往的人生,我曾有很多挣扎,怨天尤人,怨耶稣、怨父母,如果父母当初没有把我送到广州,我的命运是不是就会不一样?有段时间我非常讨厌自己,常常陷入绝望,甚至不想活下去。但现在我却清楚地看见了主的拣选,主从未放弃我。祂在我最软弱的时候扶持我,用各种方式让我明白,我的生命不是偶然的,我的遭遇也不是无意义的。如今我常在主面前祈祷:主啊,我是你为这群流浪汉所拣选的,让我珍惜你赐予我的拣选和使命。

今天,我不再恨恶这段流浪的路,相反,我将它视为宝贵。因为正是这段流浪的经历,使我得以走进流浪者的世界,开始服侍他们。这几年因为经济不景气,工厂没有订单倒闭了,很多缺乏生存能力的00后新近成为街头的流浪者,今年明显就比去年多了。他们也是被迫无奈,而不是犯了什么罪。与他们打交道时我发现,他们即便手头很紧,有时只剩下一点食物,也愿意分给没饭吃的人。晚上,看到没有被子的流浪者,他们会主动把自己的被子送过去。他们非常善良,即便生活艰辛,但只要有一点能力,依然愿意帮助别人。

我逐渐明白,当这些破碎的人得到爱时,生命中的美好便会流露出来。你真诚地对待别人,对方能感受到。没有人的心能在爱中变得刚硬,爱最终会让人的心变得柔软。因此,我们的服侍里最重要的就是爱。爱是最宝贵的,爱能帮助人超越苦难、改变生命。

这些年我的流浪、我的服侍、我的婚姻,都是主赐给我的神迹。二十多年,我仿佛做了一场梦。感谢主一路的带领和恩典,我相信,我的路还没走完,见证也还没有结束。

片尾曲:以斯拉《盼望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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