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爸爸的自杀成了家里的禁忌话题,从此我在不同亲戚家流浪。大学时读到耶稣上十字架的经文,我跑到厕所嚎啕大哭,像一个流浪二十年的孩子终于回到父家。然而一场情感风暴让脆弱的自我碎了一地,曾经缠绕爸爸的病魇是否宿命般找上了我?梦里,我追着爸爸,搭上生命终点的列车。
《境界》独立出品【说出你的故事】
文 | 细雪
播音 | 小鹿 后期 | Jack

扫码奉献,同作主工
那一天,我只记得和哥哥站在白色瓦房的家门口,街坊邻里人头攒动。听到旁人说妈妈已经搭上从县城回家的客车,我按捺不住喜悦对哥哥说:“妈妈要回来了!”往常妈妈都会带零食和新衣服回来。哥哥却没有回应。一个邻居斥责道:“你爸都死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愣住了。当时的我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场变故会在往后的日子里给我家带来怎样的连锁反应。
梦里我央求父亲不要离开
1993年,爸爸选择结束自己38年的一生,抛下35岁的妈妈、10岁的哥哥和4岁的我。没有告别,没有遗言,身形高大的他被五叔和二叔一人一边抬着,从屋顶的悬梁缓缓移动到床上。妈妈一进家门,靠在床沿上嚎啕大哭:“你走了,我和孩子们怎么办?”
在此之前,我对爸爸的记忆并不多,透过旁人的口才得知:他常常把我放在他的大腿上摇晃,一遍遍喊着我的乳名;曾经为了救我脱离被拐卖的风险,追着四叔刚过门的媳妇跑了几条街;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餐桌上他总是夹鸡蛋给我吃……
后来,哥哥告诉我当时爸爸在镇里的粮站工作,因政策改革不得不下岗,到城里谋到一份保安的工作,却在工作期间遇到坏人,被打得浑身是伤,回到家里抑郁寡欢,与爷爷讨要土地时又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为了维持生计,妈妈不得不到县城制衣厂上班。面对经济压力,生活的落差,妈妈数落爸爸,两人经常吵架。听旁人说,爸爸曾经动手打过妈妈。
他选择离开世界,是一时冲动还是蓄意已久?这个问题随着棺材入殓,再也无从得知。从哥哥和叔叔的聊天中得知,他离世之前已经吃了精神药物。哥哥说爸爸离开的前一阵子,经常带我们去公园。抱着胖嘟嘟的我到处逛,还买冰棍给他吃。那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

自从爸爸过世后,我常常做梦,梦到和他一起站在天台上,央求他不要离开;梦到自己被追杀,拼命逃离;梦到自己坠入悬崖……当家里的蝙蝠飞过墙垣,我暗暗想:爸爸变成蝙蝠来看我们了吗?
爸爸的自杀成了家里的禁忌。那一天起,我们不敢再和妈妈谈起与爸爸有关的事。偶尔谈到,妈妈脸色骤变,不止一次发出严厉的命令:外人如果问起,只能说病逝,知道吗?
爸爸过世后,妈妈将我和哥哥寄养在奶奶家,继续到县城打工,假期回来给我们添置衣物和营养品,然后再匆匆回到城里没日没夜地上班。在奶奶家,我常要看爷爷的脸色,有次因为没有听话,被他拿着衣架狠狠打。从幼儿园到小学,我上学在奶奶家,寒暑假要么去姨妈家,要么去外婆家,在不同亲戚家流浪。
直到初二那年,妈妈因为眼疾无法再胜任制衣厂的工作,回到家中。那时,哥哥高二辍学到城里学技术,开始打工。步入青春期的我和更年期的母亲,同住一个屋檐下。我不再像小时候热切期待妈妈回家。我们很少沟通,彼此好像隔着一堵墙。家里常常烟雾缭绕,是妈妈和街坊一起打牌。
高中后,母亲白天呆在家里,晚上一到饭点就会出去,和我说她要去做家政。很多个晚上,我站在门前,看着母亲骑着自行车离开的背影,独自度过一个又一个黑夜。
一次姨妈和我打趣说:“你有新爸爸了”。我这才得知她每天定点去见的人,是一个在背后供给我们经济来源的男人。妈妈从未当面提及,我也没有问过。
“新爸爸”资助我读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特地去找他,才知道他比妈妈大了十来岁,丧偶后分配到镇上工作,心里期望妈妈可以嫁过去。我向他表达了感谢,并劝说妈妈如果喜欢可以和他一起过。但妈妈觉得再婚牵扯到双方复杂的姻亲关系,不如一个人。
读书期间,我在学校成绩优异,常常登上领奖台,成为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但内心十分苦闷,拼命努力只是为了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价值。我的世界是割裂的,别人无法进来,我也走不出去。高二那年,我意识到自己的心理可能有问题,但当时求助无门,只能苦熬到高考。
我跑到厕所嚎啕大哭
考入大学让我短暂脱离了心灵之苦。19岁的我带着91岁的苍老灵魂,站在教学楼上俯视地面,常有纵身一跃的冲动:如果能一死了之,该有多好?我悲观地认定:曾经缠绕爸爸的病魇终究找上了我。
大一暑假,我在报社实习时认识了一位记者,感觉他的气质与众不同。实习结束后,他带我认识了学校团契的老师。第一次去宿舍聚会,赞美诗的歌声带给我意外的平安,至于他们分享的内容却令人反感。因为我从小的信念就是要成功,报答妈妈的养育之恩,看着他们为发脾气认罪祷告,心里不屑甚至鄙夷。但碍于面子,勉强又去了一次,之后就找各种借口推脱。我在日记本写下:如果有上帝,就让死去的爸爸做我的上帝吧!
有一天,室友告诉我,团契正组织免费旅行。带着穷学生蹭团出游的私心,我和室友结伴同行。在沙滩上,我第一次坐下听道,从理性上了解原来创造论有理有据,不是我以前认为的“精神麻痹、心理安慰”。呼召环节,我被《耶稣爱你》这首诗歌深深感动,很想站起来,但终究还是抑制住,担心只是一时冲动。

从那之后,我常去聚会,听到各种生命改变的见证,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我被弟兄姐妹之间真诚的关系所感动。2007年元旦,我决志信主,内心欢喜雀跃,每天读经读到凌晨一点。读到耶稣上十字架的经文,心里莫名的哀痛和感动,跑到厕所嚎啕大哭,像一个流浪二十年的孩子,满身泥泞,终于回到父的家中。
以往看着人潮拥挤会恐慌的我,走在校园的路上竟不由自主地开心。周围人都感叹我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从满面愁容到藏不住的喜乐。我如饥似渴地参加各种学习,浸泡在信仰的氛围里,心中暗想:只要我追求神,祂就会眷顾我,保守我远离一切厄运。
我是不是逃不过抑郁的咒诅?
毕业后我在一所学校任教,与教会一位弟兄互生好感、谈婚论嫁。妈妈列出的标准:本地人方便照应;家里经济条件好、至少有房;工作稳定、国家单位优选,男友没有一条符合。妈妈于是强烈反对,说我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培养我这么多年,结婚是女人改变命运的机会,不要重蹈覆辙像她一样过苦日子。
“你为什么这么下贱,非要找这样的对象?”面对妈妈的疾言厉色,我无言以对。一向沉默寡言的哥哥,发来信息说:堂姐堂妹找的对象条件多好,家里供你读大学不容易,爸爸这么早过世,你怎么对得起辛苦养育你的妈妈?
在家人如此大的阻力面前,看到我状态越来越低落,男友最终提出分手。曾经那些躲在内心深处的负面话语,好像解开封印的猛兽冲出来,“你糟糕得一无是处”“你无可救药”之类的声音响在耳边。长达半年,我夜夜失眠,白天精神涣散。我曾以为只要达到了属灵标准,每天读经祷告,逼自己在日记里写下至少20条感谢的话,神就会改变家人的心,让我和弟兄顺利进入婚姻,成为别人眼中的美好见证。然而,环境没有变,妈妈和哥哥的强势做法让我深深窒息。我站在镜子前,看到和爸爸长相酷似的自己,脸上布满了愁云,脆弱的自我形象碎了一地,心被碎片扎得流血。
我开始出现社交障碍,无法和别人正常交流。同住的姐妹喊我也都听不到,总怕说错话,一开口就先责备自己,和朋友共处,很简单的倒杯水,却洒了一地;原本娴熟的司琴,却在众人合唱时不知道该按哪个琴键……我陷入极大的自我怀疑、羞耻和焦虑之中。在长辈的推荐下,我走进精神病院,开始吃医生开的抗抑郁药物。我想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躲起来,无数次幻想如果能发生一场飞来横祸该有多好,就不必再面对家人。
有一天,我走进公园,环顾四下无人,就掏出藏在包里的小刀,一次次割向手腕。鲜血一滴滴淌出来,我意识到自己在做疯狂的事,头脑凌乱,一心想着:如果我死了,痛苦就可以结束。那些至暗时刻,我隐约看到耶稣的脸。“祂会怎么看我?我都想死了,为什么不能为祂好好活?”“我这么做,还能不能上天堂?会不会成为别人诟病信仰的把柄?”我挣扎着回到住处,拼命读经祷告,希望一切可以从新开始。然而,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感觉不到神的回应。“我这么痛苦呼求你,可你在哪里?”“我这么努力做一个基督徒,还不够吗?”神似乎很冷漠,高高在上,随时要责打我。
我希望透过教学转移注意力,但工作却没法集中精力,只觉得有一块石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最终,我选择向学校辞职。

当时,我和小两岁的妹妹在教会一起住,她从小被寄养在别人家,成年后去学校找我,在团契里信主,之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她打电话把我的病情告诉了妈妈和哥哥。哥哥赶过来,拽着我,将我拖到车里,强行带回老家。我在车里拼命挣扎。他扯着嗓子大吼:你想死吗?我们一起死吧!看着眼前疯狂的他,我终于安静下来,任凭他驱车将我带回一心想逃离的家中。
回到家,一向强势的妈妈竟然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只是让我在家里好好休息。往后的日子,我在爸爸离世的那间阴暗潮湿的老房子里,一遍遍地回想起童年的那场伤逝:我是不是也逃不过抑郁的咒诅?
我开始嗜睡,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在梦里,我追着爸爸,搭上生命终点的列车。轻生的念头,仍然一遍遍浮现脑海,我如何才能体面地离开?有一次,我趁妈妈不注意,一个人径直走到街上的药店,却不想妈妈尾随身后。看着她在街灯下的身影,我的心隐隐被刺痛:一个中年丧夫的女人,我怎能再伤她的心?那一刻,我内在的求生欲被激发:我要好好活下去!
那阵子,妈妈终于收起她的锋芒,对我温柔细语,关怀备至。她第一次挽着我的手逛街,带着我在广场跳舞,鼓励我去游泳……我的药吃了一个月就停了,精神状态逐渐好转。
期间,我收到很多弟兄姐妹们的关心。当我犹豫是否回到教会时,妹妹发来信息,主动分享自己虽然被父母遗弃,但是因着上帝的爱,她觉得生命很美好,值得体验。教会一直在为我祷告。我心里很感动,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家,重新回到城里,回到教会。
在最深的黑暗里祂作工
在抑郁成疾的日子里,我认识了台湾的钟老师。他们夫妇因为工作的缘故从美国来中国。第一次见面,听我讲述过往的经历时,钟老师主动给了我一个深深的拥抱。“你正在经历一场心灵风暴,如同人身体感冒一样,心灵也会感冒。相信你会痊愈!”有别于周边的肢体给我的信息譬如“因为信心太小才会不喜乐”“是你的罪导致你会抑郁”,她的言语充满了真诚和接纳。她说只要我需要,可以随时找她聊。
我一次次给她发信息,她不厌其烦地回复,用心陪着我梳理抑郁的病因,让我看到心理疾病与原生家庭长期不健康的相处模式有关。她鼓励我说:“神很爱你,在成长的路上保守你至今。你在黑洞里爬行,等你走出洞口,可以回头呼唤仍然在爬行的人。”

除了言语上的肯定,她陪我抽丝剥茧回溯过往的创伤,让我放下属灵的面具,真实面对神,面对自己。她同时在生活上给我很多关怀,因着基督的爱,素昧平生的她走入我的生命深处。以前在教会里听过很多道,学过很多课程,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将恩典活进我的生命里。
她一步步悉心指导我调整与人相处的模式,渐渐跳出律法思维,放下讨好心态。与人冲突时,接纳自己和他人,而不是一味地沉浸在自怜情绪里。我不再苛责自己达到完美基督徒的标准,而是学会享受在祂的爱里,允许自己会犯错。当我做不到的时候,里面小法官跳出来责备、情绪低落被谎言控告时,我再次宣告自己被祂深深爱着。我将过往内心真实的痛苦和感动一一写下来,用信仰与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对话,集结成一篇《抗郁札记:如何与抑郁相处》,成为自己日后面对情绪低潮的处方笺。
在钟老师的邀请下,我参与听见机构(hearandsee.life)的服事,采写了多位80、90后抑郁症患者的康复见证。采访期间,我常常被当事人的故事触动,因着自己走过抑郁,我不轻看他们的伤口,能够理解他们的痛,他们也愿意对我敞开心扉,讲述难以启齿的过往。这也帮助我认识到,国内大部分年轻人之所以抑郁,和原生家庭的扭曲、严苛的教育体制有关,而康复的关键在于走出受害者心态,用成长性思维面对困难,看到罪的代价,活在神完全的恩典里得医治。专辑完成后,我又参与了其他不同主题的见证采写。神带领我从自己的苦难走向他人的苦难。
有一次,一位患有重度焦虑的姐妹上门找我,我陪她聊天。祷告结束后,她眼含热泪对我说,刚刚祷告的时候,她看到自己是个小女孩,被天父抱在怀中。原来她是被天父所爱的女儿!
转眼告别抑郁已经十二年多,我没有复发过。今年也是我迈入婚姻的第七个年头,神赐给我们一双儿女。虽然生活依然会遇到问题和挑战,但感恩的是每次能和弟兄一起回到基督里,审视、复盘、祷告,然后带着“信望爱”重新出发。正如安•福斯坎普所说的:“在最深的黑暗里,神离我们最近,祂作工,锻造祂正确至善的旨意。”
片尾曲:IHOP《爱中不惧怕》
版权声明:《境界》所有文章内容欢迎转载,但请注明出处,来自《境界》,并且不得对原始内容做任何修改,请尊重我们的劳动成果。投稿及奉献支持,请联系jingjietougao@gmail.com。如有进一步合作需求,请给我们留言,谢谢!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