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失明,却发现更可怕的是心盲

我生来失明,却发现更可怕的是心盲

导读:小学时天天被人嘲笑辱骂,我被同学打得躺在路上动不了。我要报复,用拳头打回去。后来我学会了吹笛子,连续拿到银奖和金奖,飘飘然无法自拔时却突然失去演奏的技巧。原来比目盲更可怕的是,骄傲会令人心盲;最重要的不是用眼睛去生活,而是用心诚实面对自己。

《境界》独立出品【人物】
口述|伊甸 采访|木羽
播音|大新 后期|Link

我是00后,2002年农历十月出生的,一生下来眼睛就看不见。

5岁那年,爸爸带我去杭州一个很出名的眼科医生那里看病。爸爸为了给我排队挂号,折腾了好几晚都没睡好。可是医生检查后只开了一些药,说是视神经萎缩,医学上目前也没有办法。我们也只能失望地回家了。

眼看着我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村里的普通学校不收我。爸爸去县城找了一间聋哑学校,但里面没有盲生,无论爸爸怎么说,人家都坚决不收。我只能待在家里。所幸村里的小学第二年换了校长。新校长很善良,在妈妈的百般央求下答应收我。妈妈高兴地回来跟我说:“你可以上学了!”

不再忍气吞声,我要报复

刚上学时的新鲜感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便是烦闷。其他同学都能正常看书、写作业,我却做不了。妈妈用很粗的彩笔在纸上用力地写下很大的字,她一张张地写,用这样的方法帮我学习。到了考试的时候,我没办法和其他同学一样在学校考,妈妈去学校把试卷拿回来,在家给我念题目,我来答题。我记得很清楚,妈妈给我批的卷子,数学考了100分,我很开心。

但我还是很难融入学校生活。比如体育课,他们都做操,我看不见动作,没法儿做,有时候还会被人踩到。有一次老师让大家做体前屈,大家齐刷刷把腰弯得很低,只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诺大的操场上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很是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种感觉对当时的我是家常便饭。

更痛苦的是被人歧视。很多人开始嘲笑我,辱骂我,对我阴阳怪气地傻笑。我觉得很屈辱,只能心里默默生气。上二年级的时候,一个高我一级的同学天天叫我“瞎子瞎子”。我走在路上,他突然冲上来把我打倒,我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直到伯母来把我背回家。妈妈尽力跟校方沟通,学校也只能告诫同学“不要歧视”,但根本不管用。那段经历也带给我对人性最初的认识。

那几年我很自卑,吃个馒头都要把头藏在抽屉里吃,害怕别人注意到又笑我。我厌恶这样的感觉,但无能为力,只能忍气吞声。后来,我不想再忍了,决定反抗,用力量反击骂我的人。邻居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孩子学过武术,我就跟在他后面苦练马步、俯卧撑,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动作要领。我边练功边立志,从此以后我要对歧视零容忍。

我的肌肉越来越结实,就开始约架报复。既然这些同学欺软怕硬,逞凶斗狠,我就要用拳头告诉他们,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了。那时的我,心里仿佛有一股什么都不怕的力量。这种策略很奏效,到了四五年级,已经没有人再敢辱骂我。

后来,约架已经不再是单纯为了自我防卫,而成了证明自己的方式。记得有一次,午睡的时候我们偷偷到厕所打架。旁边观战的同学大声边笑边喊:“干倒他,干倒他!”那天我痛痛快快地打了一架,我只想知道对方几斤几两,证明自己的实力。我当时没有意识到,骄傲已经从我以前的自卑中潜滋暗长出来。

在自己年幼的生命中放火

爸妈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已经信主了,爸爸是传道人。他们告诉我,我还在母腹时他们就已经把我献给主了。五岁我已经学了许多赞美诗,听了许多圣经故事。很多和信仰有关的问题,我都会去问爸爸。小时候,爸爸常在山坡上种地干活,总能听到我在山下唱赞美诗。

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她们都很爱我。我们一家人会每天一起灵修,晚饭后还时常一起在村里散步聊天。家里遇事也会一起讨论。爸爸虽然是传道人,但是并没有把大道理挂在嘴上,和我们就像朋友一样。

八九岁时的一个冬天,刚下完雪,我和堂弟一起在外面玩。因为天气很冷,我们想点火取暖,就找了一个麦秸垛。火是点起来了,但很快麦秸垛也跟着着火了。我知道情况不妙,还装着镇定的样子,对堂弟说:“你先跑,我殿后。”其实,我的视力仅能分辨一些明暗,没他跑得快,只能让他先跑。我一路跌跌撞撞地朝家奔去,幸亏在麦秸垛化为灰烬之前,我们跑开了。

爸爸好像听到了什么,老远就喊着说:“伊甸!伊甸!”他一叫我,我很害怕,不敢答应,就像亚当在伊甸园里犯罪时上帝问他,“你在哪里?”他不敢吭气儿。我爸回到家,把我叫到屋里,知道我们差点酿成大祸,就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现在想想,那时我也正在自己年幼的生命中放火。我很感激爸爸,尽管他很严厉,但在我叛逆和犯错误的时候给了我许多恩典和耐心。

13岁我小学毕业,因为去医院看眼睛时认识了一位朋友,我得以转到洛阳的特殊教育学校。这个朋友也是基督徒,来到洛阳之后,我们相处得很好,可以倾听彼此的心声。学校专收盲人和聋哑人,没有人再歧视我,我心里顿时觉得这才是我真正要呆的地方。不过,因为之前没学到什么,在这里我得重读一年,但允许跳级。我学习很刻苦,最终用四年读完了小学。

在学校有一件事对我意义重大,就是我入学第一年就学吹葫芦丝。原本我想学钢琴,因为家里也有琴,从小就喜欢摸索着弹,但因为学校琴不够用,老师就建议我学葫芦丝。我心里勉强答应下来。

因为有一些音乐天赋,加上学得认真,我很快超过其他同学。学会葫芦丝之后,老师说竹笛的应用更广泛,于是我开始学笛子。笛子老师每周来上一次课,我每次都很下功夫,甚至晚上都顾不上吃饭,因此技术提升很快。笛子老师就让我作助教,教其他学生。每周五下午我组织起同学,告诉他们今天要学什么,明天要练什么,给他们分任务、定目标。

以前被别人歧视,现在突然成了同学的小老师,可以指挥别人,那种感觉很不一样。这时的我开始变得非常骄傲。各种音乐的问题,其他同学只要有不会的都会来请教我,然后我就摆架子,像老师一样跟他们讲。

拿了金奖,好像站在高峰上

2018年暑假,我参加了两个大型比赛,一个是在温州举行的全国笛萧邀请赛,当时是爸爸陪我去的,我拿到了全国的银奖。第二次比赛是去湖南参加“洞庭杯”器乐大赛,这次不但拿了金奖,还和参赛曲目的原创作者、一位60多岁的教授、演奏家,在音乐会上同台演出。我心里开始飘飘然:“这样的荣誉,这样的机会,谁能有啊!”回到学校以后,我被捧得更高了,我觉得自己在其他同学心目中的地位提升了一大截儿。

这些荣誉让我活在自傲之中无法自拔。我以为自己比别人厉害得多,要不然我怎么能被大师认可呢?怎么能和大师同台演出呢?如果说7到13岁,我在普通学校上学的时候活在自卑的低谷中,那么在洛阳的四年,我一下子好像站在高峰之上。

2019年秋季,我升学进入西安一所特殊教育学校,带着好奇心去省外上学。虽然我们是特殊学校,但校园生活很丰富,除了日常的上课、作业,课余老师还会带我们去公园,参观博物馆。同学们常在一块儿聊天,有说有笑,互相帮助。比如说两个同学,一个有视力,一个没视力,有视力的肯定会去主动带着看不见的同学,遇见需要帮助的同学也会问,“你要去哪儿,我带你去吧。”两个人渐渐熟识了,就会成为好朋友,去哪儿都一起去。

同学们都很乐观,课余时间也会网购,玩手机游戏。我呢,还是喜欢练笛子。学校没有开笛子班,我只能一个人练习,一开始学校没有练笛子的环境,但我非常热爱竹笛,我可以不吃饭,不休息,但是不能不练笛子。后来老师被我的决心感动,给我腾出一个房间练笛子。

笛子演奏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技巧,叫双吐。这个技巧在大部分独奏曲中都有运用,如果不会,很多曲子就吹不成。我不仅掌握这个技巧,而且技艺娴熟。有人来请教时经常在人面前炫技,心里想,“让你们见识见识,这就是竹笛上的高难度技术。”

为他而活,还是为吹笛子而活?

一年前,我突然失去了这个技巧。我原来指望未来以演奏笛子为业,对它投入了巨大的热情,每天都会练上七八个小时,甚至超过了爱主。用我爸的话来说,我对竹笛的爱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失去技巧后,我去找我的第二个笛子老师,他是西安音乐学院的竹笛专业教师,可是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现在虽然能勉强做出来,却没有了之前的质量和速度。这让我很痛苦,我开始恳切地祷告说:“主啊,你一定要把这个技巧还给我呀!不然我怎么吹笛子,以后怎么从业呢?”失去了技巧,我就失去了吹嘘的资本。我的心情一落千丈,吹笛的热情大幅度下降;现在只能演奏一些哀伤舒缓的,没有什么难度的曲子,很多曲子我都无法吹奏了。

不过,这却让我有很多时间反思。我问主:“这究竟是为什么?主啊,为什么让我走到今天?”我甚至抱怨说,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学笛子了。有一次放假在家,我说出自己的抱怨。妈妈对我说:“如果那样的话,你怎么认识主呢?”这句话让我想到,主是要借着这个挫折让我真正认识他,所以他把我心中看为最贵重的东西暂时夺去。

我许多次都在想,如果有一天我的技巧能回来,能像从前一样在舞台上演奏,那该多好啊!但是圣经说,一个人不能侍奉两个主。我到底想要什么?那种受人追捧的滋味,真的是上帝的带领吗?

通过祷告,我认识到过去的自己实在太骄傲了,被人捧上天,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所以主就把我最爱的东西收去,让我学习谦卑,让我反省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活,是为他而活还是为吹笛子而活?想到这,我就一个人在楼上跪在地板上认罪悔改,流泪痛哭。

回想自己小时候自卑,长大后学了乐器变得骄傲。其实自卑有时候会产生骄傲,因为自卑的人想要超过别人,这个想超过的欲望很强烈,难道不是骄傲吗?认识主这么多年,虽然嘴上说信主,也会背经文、唱诗歌、祷告,似乎基本的信仰生活都有。圣经说,“敬畏祂的,祂必成就他们的心愿。”我曾经喜欢这样祷告:“主啊,我想让你成就我的心愿。”但是很多时候我忽略了一个问题,我是不是真正敬畏祂呢?

以前我的梦想很明确,就是成为笛子演奏家。后来我爸跟我说,你要实际一点,脚踏实地,不要空想。经过这些经历,我想,不管是笛子教学、演奏;还是中医、按摩也好,现在要做的就是脚踏实地去学习,我也会继续寻求神在未来职业上的带领。借着这些痛苦的经历,上帝让我学习敬畏。于是,我向主祷告:“我的舌头是你造的,我出现的情况你也都知道,求你成就你的旨意。”当有一天,如果主觉得这个技巧能荣耀祂,求主让我重新得着技巧。

比目盲更可怕的是,骄傲会令人心盲。最重要的生活方式不是用眼睛去生活,而是用心去诚实地面对自己,把一生交托给引领我们的主。我相信神会让我一步一步学习谦卑的功课。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谦卑了,但是这样很容易误导自己,我应该更多祷告,求祂叫我谦卑下来。不然的话,我是一个时常容易骄傲的人,绝对谦卑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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