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好,还是越来越坏?

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好,还是越来越坏?

这部小说违反了所有“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的那种迪斯尼脚本。“我不会这么形容他……我想我会说他没有幽默感……你不能跟他谈交易。让我再说一遍。就算你给了他钱,他还是会杀了你……他是个很特殊的人,你甚至可以说他有原则,那种超越金钱或毒品之类东西的原则”。

《境界》独立出品【书评】

文|临风

今天的社会有两个相反的叙事,分别代表两个不同族群的主旋律。

一个叙事:人性基本善良,随着时代的进步,人类从专制、封建、偏见、歧视、迷信中走了出来。人们越来越讲理、尊重他人。现在妇女可以投票了,少数民族几乎平权了,贫穷人受到社会福利的照顾。这是自由主义的主旋律。

另一个叙事:人性全然败坏,人类对自由和意义的追求,仅能把自己带入更深的黑暗。社会上暴力、欺骗、色情、贪婪、私欲日益充斥。传统价值逐渐受到挑战,性道德解体,传统家庭解体。这是保守主义的主旋律。

这两个族群(自由与保守)都找到充分的理由说明自己的叙事更接近现实,而对方的叙事是偏执的,罔顾事实。

每个叙事的后面都有其中心信念作为支柱,包括各自的道德观和是非观,两者对现实的解读南辕北辙,对世界有绝然不同的认知。因此双方很难沟通,更不要说,要解决人类社会今天所面临的共同困境了。

获四项奥斯卡大奖的《老无所依》

最近读了本小说,《老无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或许更准确的翻译是:“老人不宜”)。这是美国当代知名小说家戈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2005年出版的又一本写实性小说。

写作的手法有点像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或马克吐温的《哈克历险记》。作者藉着老警长的独白,充满暴力的场景,以及书中充满俚语的简洁对话,带出严肃的主题。两年后小说被搬上银幕,囊括了2008年度四项奥斯卡大奖,包括最佳电影。

小说的背景是1980年德州西部荒野的小镇,它藉着三个主要角色:警长艾德·汤姆·贝尔、冷血杀手安东·奇哥和猎鹿人罗伦·摩斯之间的追逐,以反映现代社会的无常乱象。

摩斯是个标准的牛仔型男子汉,粗犷、自信、敢于冒险、四肢发达。他曾经参加过越战,也干过焊工。妻子卡拉·金比他小很多,是个天真无邪的乡村姑娘。

因为在沙漠中追踪羚羊,他无意间踏入了一个可怕的场景:荒野上布满了尸体,地上倒着死亡的牛头犬,数辆弹孔累累的卡车散布在周围,还发现卡车上的毒品。他知道这是毒品交易失败的劫后。在附近不远的树下,他从一个死人手里捡到了一个皮箱,里面装满了整齐排列的百元大钞,大约有两百多万美元。他想到要改善妻子的生活,就决定吞下这笔不义之财。可以想见,这就是麻烦的开始。

奇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死亡天使。他态度冷静,充满机智,但是心狠手辣。他有两个武器,一是装上消音器的滑膛枪,另一个是“紧固螺栓气枪”,那是屠宰场用来击牛的牛枪。一扣板机,铁锤弹出,击穿头骨数寸后缩回,没有弹头的出口。

奇哥被赃款主人雇来追回钱财。他是个只知任务,没有底线的煞星。小说中的奇哥更像是个心理变态的哲学家,人的命运往往是由掷硬币决定,包括素昧生平的杂货店老板。

老警长贝尔出身于警察世家,他是二次大战的退伍军人,因作战勇敢获颁“铜星勋章”。贝尔为人正派,富同情心,是小说中最光明的形象,也是小说独白的主人翁。他追踪摩斯和奇哥,希望能够逮捕犯案累累的奇哥,以伸张正义。

贝尔的黑白分明遭遇奇哥的无常

在独白中,贝尔感叹时代不同了。早年的警长根本没有必要带枪。他从来不必用枪去干掉什么人。他看重所有的生物,尊重大地的秩序。说穿了,在那些日子,警长就好像上帝,什么都管,反正德州的法律对警长的职责就没有确切的规定。由于绝大多数都是好人,警长的日子很好过。

在贝尔的观念中,这个世界有个黑白分明的道德律,你如果按照道德律生活,那么,你就会得到好报。然而,面对奇哥这样的人物,他的观念受到了挑战。奇哥似乎代表另一种自然界的力量,他的破坏力存在于意志阶层,任何跨越他路径的生物,都有可能命丧黄泉。就像无常一样,你无法忽视它的存在,但对之束手无策。

摩斯不知道钱袋里藏着跟踪装置,奇哥干掉了装置的主人后,脚步越来越近了。追踪摩斯的至少有四批人马,包括墨西哥的毒枭、奇哥、贝尔,以及另外一个追求赏金的职业杀手卡森·威尔士。

卡森·威尔士与奇哥不同,他是个典型的杀手,替公司办完事,拿到钱,就回家。他希望跟摩斯达成协议,把钱归还原主。他警告摩斯说,奇哥与众不同。

摩斯:“他到底是谁,终极坏蛋?”

威尔士:“我不会这么形容他……我想我会说他没有幽默感……你不能跟他谈交易。让我再说一遍。就算你给了他钱,他还是会杀了你。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是曾经触犯过他的,他们都死了。你的几率不大。他是个很特殊的人,你甚至可以说他有原则,那种超越金钱或毒品之类东西的原则”。

对话不久,威尔士就死于奇哥的消音枪下,因为他的存在跨越了奇哥的路径。

摩斯代表了许多走捷径人的心态,他固然贪图了这笔不义之财,但他的心地并不坏。例如,他所以被歹徒发现,就是因为良心受到责备,拿了一壶水,回到犯案现场,准备救助那位幸存的墨西哥人。

在逃亡中,他遇到一个不更事的小女孩,要搭便车从德州去加州讨生活。摩斯同情她的无知,给了她一笔钱。跟她说:

“姐妹,让我告诉你一件事,这个星球上你唯一看不到的就是一堆好运在绕着你转”。

“这样说太残酷了。”

“不是的。我只是让你小心。当车子开到埃尔帕索(El Paso)以后,我会把你留在巴士站。你有了钱,不必再搭便车了”。

然而,在这段对话不久,他们两人都被追踪前来的墨西哥毒枭击毙。无常再次出击,无辜的女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

奇哥随后赶来,他知道摩斯把钱袋藏在旅馆房间的通风管道里。他从容地把钱取走。他曾经警告过摩斯,如果把钱交出来,他虽然还得死,不过可以保住妻子的性命。如今,摩斯已死,他钱也拿到了,但是奇哥并没有罢手,要履行他的“承诺”。摩斯的葬礼后,他跟踪卡拉·金到家。

卡拉·金反驳奇哥,认为他没有杀她的理由。奇哥也知道卡拉·金手中没有赃款。然而根据“原则”,奇哥不能放过她。他决定用掷硬币的方式来解决。在抗议无效之下,卡拉·金终于接受这个安排。很不幸地,她猜错了,又一个无辜的生命就此结束。

出人意料地,在开车离开途中,奇哥忽然被一辆闯红灯的车子拦腰一撞。奇哥受了重伤,他在贿赂了两个孩子以后逃离现场。他与那笔赃款从此消声匿迹。

贝尔在毫无线索之余,心灰意冷,决定退休。

之前,他与另外一个小镇的警长有段意味深长的对话,给退休埋下了伏笔:

“都是该死的钱在作祟,贝尔。金钱和毒品,它们该死地超越了一切……你知道,如果你二十年前告诉我,我将在得克萨斯州的城镇里看到头发染成绿色,鼻子上带着鼻环的孩子,我怎么也不会相信。”

“我认为,当你再也听不到‘先生’和‘女士’这些礼貌的称呼时,败坏就不远了。”

“哦,这是令人沮丧的潮流,这不只是一两件事。”

“全国各地的学校三十年代曾经作了一个调查。那时教室里最大的问题是:‘上课讲话,在走廊跑来跑去’。四十年后呢?最大的问题是:强奸、放火、谋杀、吸毒、自杀!”

贝尔感觉,每天面对这些邪恶动摇了自己的道德观,简直就是把自己的灵魂送入险境。他要找到自己那片道德蓝天,回忆旧时的美好。

这个世界原来就是道德破产的

这部小说违反了所有“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的那种迪斯尼脚本。作者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呢?警长贝尔退休后去拜访叔叔埃利斯。埃利斯一个人住在荒郊的一间小屋子里。他因为枪伤残废,坐着轮椅。这段对话意义深长。

一阵寒暄以后,贝尔告诉埃利斯说,那个把他打成残废的凶手出狱了。埃利斯说,他已经听说了。不过,事情已经过去,没有必要再去追究。贝尔对他这种消极的态度有点吃惊。埃利斯说:“你花一生的精力企图去扳本,结果发现,流失的比捞回来的更多。久而久之,你只好面对现实,在上面贴块止血带,不再计较了。”

埃利斯的人生观有了转变,他已经升格成哲学家了!

埃利斯从贝尔妻子的来信中知道他退休了,于是询问他其中原委。贝尔说:“我感觉被打败了。……我一直觉得,当我老了的时候,上帝会走进我的生活,一切都会画个圆满的句号。可是没有。我并不怪祂。如果我是祂,肯定对我这个人会有同样的看法。”

“你并不知道上帝会怎么想。”

贝尔并非真正被“击败”了,失去了勇气。他一直是个勇敢的人,在追逐奇哥的时候多次表现出来。但他无法解读现实,失去了人生奋斗的动机。

叔侄两人对上帝的信仰没有动摇,他们谈到幼时唱的诗歌。然而,贝尔心中的上帝是位赏善罚恶的,机械式的上帝。在他的观念中,美德和快乐是连在一起的。现在:好人横死,坏人拿钱逃逸。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让他无法了解。

埃利斯心目中的上帝却更为自隐,不是由人来摆布的。他跟贝尔讲述1879年马克叔祖被游民无故枪杀的故事。那是个动不动就拔枪杀人的时代。

埃利斯说:“你的经历并不新鲜,这个国家从开始就是这样,讨生活向来就不容易。你无法阻挡那即将发生的灾难。这个世界不会停下来等着你。……你那个想法本身就是种虚荣心。”

埃利斯把贝尔怀旧的梦境捅破了,那种以为从前都是好日子的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觉,一种防御机制。这个世界并没有逐渐走入道德破产,这个世界原来就是道德破产的。只不过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恶魔,因此有不同的表现方式罢了。

这让我想起,1890年美国政府为了保护淘金人潮的安全,第七骑兵团在南达科塔州的伤膝河岸屠杀了将近300个印第安人,包括妇女和儿童,全部杀尽。这批印第安人已经事先交出了武器,被屠杀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这不就是为了满足贪心和繁荣这个恶魔而诉诸灭族的做法吗?

相对于1890年,难道现在的世界变得更为邪恶,更不能了解吗?《老无所依》点出了一个深刻的现实,值得我们思考。

真实的灵魂挣扎

然而,贝尔的挣扎还有他个人的原因。他为早年获得“铜星勋章”这件事十分感到羞愧。他面对强势的德军时的确勇敢地迎敌。但是,在夜色中他抛下受伤的同袍逃跑了。当长官要给他授勋时,他提出抗议。长官警告他,他如果不受勋,那么他会让贝尔活在地狱里面。贝尔害怕了,终于接受。

这件事一直噬咬着他的良心,就像一个受了伤的运动员一样,让他更加努力比赛。他终于向埃利斯透露了自己真正的挣扎,希望在警长的岗位上赎罪。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成功。他感觉没有了出路。不是因为他不相信有上帝、不相信有是非,而是他无法改变现状。

从贝尔的坦白我们看到了更深一层的真理。这个真理比前面两个不同的主旋律还要深刻,这个世界不是变得更好,也不是变得更坏。

关键在于人性中的缺陷,也就是基督教所讲的“罪性”。因着这个罪性,我们虽然有光明的一面,但是也有黑暗的一面。而且这个黑暗面往往主导了我们的人生,噬咬着我们的良心。奇哥肯定也是有良心的,只是他的良心被私欲掩盖了,被一套理论给扭曲了,使他变成了恶魔的化身。

这本小说点出了“神义论”的观念,也就是贝尔的世界观:上帝如果是公义的和慈爱的,他就必须在今生赏善罚恶。可惜,这样的观点是不现实的,也是自相矛盾的。

首先,今生不是最终的现实。上帝是永恒的,他赏善罚恶的界限也是永恒的。就如圣经所说:“我们若靠基督,只在今生有指望,就算比众人更可怜。”(林前15:19)

诗篇说得更好:“耶和华啊,求你用手救我脱离世人,脱离那只在今生有福分的世人。你把你的财宝充满他们的肚腹。他们因有儿女就心满意足,将其余的财物留给他们的婴孩。至于我,我必在义中见你的面。我醒了的时候,得见你的形像,就心满意足了。”(诗篇17:14-15)

如果脱离了永恒的视野,那么“神义论”的观念迟早会让我们失望,就如“成功神学”一样。可惜贝尔没有突破这层障碍,要在这个世界寻找乌托邦,带来的只会是失望。

其次,康德说,如果上帝必得在今生赏善罚恶,那么,美德与快乐不能脱钩。这样,美德不过是功利的抉择。康德认为,这种“神义论”杀死了美德,因为它不再是美德,而是报赏。难道贝尔的想法并不崇高,而只是功利的推演?值得深思。

可见,作者马克·麦卡锡所关注的并不只是血腥暴力,他要我们感受到,生活本来就是残酷的,甚至是荒谬的。藉着埃利斯的口,作者提供了不同的视野,但是并没有提供答案。或许他在暗示,如果我们期望在这个世界找到公义、正直、良善的答案,我们这个人并不具备那个条件。

上帝不仅是一个观念,或是一个抽象的真理,他是位有情的存在。问题是,我们是否不断去质问生命中的埃利斯,以追逐公义、快乐,或是过度关心自己这方的主旋律,而忘却寻找这位自隐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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