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作为志愿者加入助盲跑团带给我许多新体验:初次蒙眼感受盲跑时我瞬间被恐惧抓住,而这是盲友常会出现的状态;陪跑时,盲友的故事一次次触动我,引发我对信仰的追问;我在群体中既学习建立爱的界限,又操练舍己,感受成长的遗憾,也在爱中接纳自己的有限。
境界独立出品【说出你的故事】
口述|阿木
采访|木小易
播音|Esther迪
时针指向早晨5:30,洗漱后换上运动装,和往常一样,我去公园和晨跑团的队友会合,嘻嘻哈哈地踏上跑步道。北京的早晨有些凉意,脚步声一下一下敲打着地面,两旁的树林中传来鸟儿婉转啼鸣,队友中不时有人发出“抬脚”、“转身”的提醒。路人如果不留心,可能不会注意到,有一根细绳把队友两两连在一起。
这根绳子就是连接志愿者和盲友的助盲绳,两端呈半圆弧状,方便手握。志愿者通过控制绳子的松紧、左右的拉力,告知盲友不同的路况及前进的方向。
恐惧的初体验
回想我作为志愿者加入助盲跑团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了。刚从家乡小城来北京后,有段时间我变得容易焦虑,下了班工作的事情还在脑袋里转个不停,身体状态也有下降。我开始琢磨去锻炼身体。一年后疫情又开始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一个陪盲人跑步的朋友。盲人怎么跑步呢?怀着好奇,让朋友带我去体验一下。助盲团跑步的公园离我的住处很近,我也藉此机会开始了我的跑步锻炼。
第一次来到助盲团,一起跑步的人还真不少。负责人一看见我就问:“你是志愿者还是盲友?”听到这句话时我很意外,后来才知道,有些盲人的眼睛看起来跟普通人一样,表面根本看不出来。
为了最大程度保障盲友安全,团里会定期组织新志愿者接受培训。培训内容包括了解盲友的心理,带盲友跑步的注意事项,以及跑步本身的基础知识。其中一项很重要的内容,就是蒙上眼睛模拟盲人跑步。
恐惧——这是我第一次蒙眼时最深的感受。从光明一下子进入黑暗,巨大的失控感袭来,即便有志愿者带领,我还是不敢迈步,心里一片茫然:前面的队友走到哪了?我会不会踩到他们的脚?后边的人距离我多远?当志愿者发出“抬脚”、“转身”等提醒时,我心里直发怵。
这次经历给我的触动挺大,我打算再体验一次蒙眼跑5公里,真正感受下盲人是怎么跑下来5公里的。那天起跑点的人很多,当我带上眼罩后,更觉得环境嘈杂,心中害怕。一位我很信任的志愿者带着我,让我觉得安心一些。起跑前我告诉自己要勇敢点,相信身边的志愿者,万一摔倒就摔了吧。
真正跑起来后,我找不到方向,也不知道该怎样跟随助盲绳的引导,恐惧感明显,只想紧紧靠着志愿者。可我们才跑了不到100米,剩下的几公里该怎么跑完啊?志愿者感受到我的不安,鼓励我说“不要老往我这边靠,拉开点距离大胆跑起来”,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前进。直到300米左右,我才通过助盲绳和志愿者有了一些配合,恐惧逐渐减退。志愿者时不时跟我聊天鼓励我,虽然速度比平时慢了一些,总算跑到了终点。我听到一个志愿者热情地喊我的名字,我也和她打招呼,但带着眼罩让我的反应木木的,没办法像平时一样热情。
我以前从未接触过盲人,两次蒙眼体验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帮助我能更多感受到盲友跑步时的心态。尤其第一次来团的盲友,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平时又不怎么跑步,他们真的非常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志愿者来带。
对盲友的心理,培训老师特别推荐了毕飞宇的小说《推拿》,导演娄烨把书改编成同名电影,还获得了国际大奖。书中对盲人的生活和心理状态刻画细致,对我有很多提醒。例如有些人是后天致盲的,有的人个性非常要强,他们不希望以弱势群体的身份被同情怜悯。作为志愿者,我告诉自己要保持平等尊重的心态。
陪他一起跑
我们跑步的公园很大,锻炼的人很多。经年累月的使用让由塑胶跑道和柏油路拼接而成的跑步道出现了一些小突起,此外还有井盖等高低不平的情况。大部分时段我们固定在柏油路上跑,偶尔遇到其他人群或园区巡逻车时,需要转换跑道。
此时培训的作用就凸显出来。作为盲友的眼睛,志愿者最常说的词汇除了“抬脚”、“转弯”,遇到水坑要提醒“迈大步”,遇到障碍物需要告诉对方如何躲避,跑太快时要提醒对方放慢速度,防止踩到前方队友的脚。一根助盲绳分别握在志愿者和盲友手中,绳子的松紧和左右拉力可以告知盲友路况和方向。
我第一次带盲友时颇有点无知者无畏的心态:这有啥,就跑呗。后来随着带盲友的次数越多,再加上培训,我更加认识到自己最初的鲁莽。即使是跑了几年的盲友,面对熟悉的跑步环境也仍然有害怕和不安。比如遇到周围高、中间低的井盖时,脚一踏上去就会有踩空的感觉,即便志愿者提前告知了,盲友的身体还是会突然缩紧一下。我就知道他感觉不安全了。
每次跑步之前,每队的队长会发布志愿者和盲友的配对表。有一次我被分配到一位体重偏大的盲友,由于他速度慢,我们很快和大部队脱离了。我心里嫌他太慢,张口就说:“不能像快走一样,你得颠起来跑才行!”后来我看他实在跟不上大家,就索性跟他闲聊起来。
他告诉我,自己视力弱是妈妈怀孕时吃药导致的。家里爸爸生了重病几年前去世了,他还有个哥哥和妹妹,妹妹有智力障碍。听了他的故事,我心里非常沉重,但他却很乐观,说要为了妹妹努力挣钱。我暗下决心,以后不管他跑得快慢,都要耐心陪他跑。
跑步结束后,坐在上班的地铁上,我一想到他心里就发沉。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啊,可能连一日三餐粗茶淡饭的普通日子都达不到。我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愤怒,觉得不公平:“这些苦怎么都让他给摊上了呢?” 北京早高峰地铁上,人流中的我们真实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家庭、生活。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我求问我的信仰也没有结果。但这件事大大激发了我的内在状态,我想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一定不要袖手旁观。我给不出什么解释,我要与他们同在一起。
这位盲友来了一段时间后,就没再出现了。其实每次遇到类似的情形,我都想和他们分享好消息,只是一直不敢突破。后来随着对大家越来越熟悉,我认识了志愿者当中的几位弟兄姊妹,在微信里我们互相鼓励,当作一项荣耀的事情来做。
然而与人同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在是否提供帮助上,我也会陷入纠结。一次有个盲友发微信,让我帮他去购买一面锦旗,送给在火车站帮助过他的一个志愿者。当时我刚换了新工作需要调整适应,工作本身也比较有挑战,在仔细思考后我拒绝了他,因为我觉得自己精力实在有限。
偶尔新来的盲友会私信我帮他进行报名,我知道对于所有新进团的盲友来说,这是必须掌握的技能。而且不少智能手机都带有无障碍模式,只需要他们多花点时间学习操作。我就告诉他要学着自己报名,不会的话可以问问身边的朋友,或者下次见面时我直接教一下。
相信盲友独立生活的能力,同时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尽量不让自己陷入纠结。我至今还在摸索如何在爱与舍己之间把握分寸,更加自由。
接纳自己的有限,不再纠结
新志愿者通常会先被分配到慢跑队。在慢队我也经常能接触到加入的新盲友,听到很多他们的故事。我也越发明白人生的变化无常,更多感受到故事背后的甘苦。常有社会机构和热衷公益的企业资助助盲团的训练,比如提供水、魔术头巾、手套、跑鞋等。有的公司长期做公益,在他们当中常能遇到弟兄姊妹。藉着他们的热心,也让我感受到原来这群盲人并没有被爱遗忘。
跑着跑着,我渐渐成了慢队的核心志愿者,带盲友例跑也变得轻松自如,只是自己的训练没办法跟上,能力提升也慢。于是我有了想去快队提高自己的念头。
这时我想起团队管理者说过,能坚持长期在慢队做志愿者的人,都是很舍己付出的,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我再次面临内心的挣扎,一边祷告求问,一边权衡利弊:慢队能不断认识新的朋友,氛围热闹,但却无法提升锻炼水平,除非每周自己拿出更多时间加练;快队实力强,运动效果好,可以体验团队跑步的乐趣,但气氛不如慢队热闹。
就在我纠结的当口,遇到一位实力不错的盲友。当时正值疫情期间,团队例跑也会偶尔取消。为了维持跑步的节奏,有时队长会组织加跑。在一次加跑中,我被分配带这位盲友。第一次带他,一跑起来就感觉不一样,无论是跑姿还是步频,这位盲友实力都非常强,属于能带领我提升的水平。
我欣喜不已,感觉自己找到宝了,便和队长表示想继续带他。巧的是,这位盲友也愿意我来带他。就这样,我俩成了固定搭档,彼此更加熟悉。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就是快队的,只是由于个人原因隔了一段时间没来跑步,所以先来慢队过渡一下。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结果,我可以继续留在喜欢的慢队,同时这位盲友还能带领我提升跑步能力。
直到有一天,他表示想升到快队,希望我也一起去。关键时刻,我只好坦承自己的挣扎和对自己实力的担忧。他听过后说:“我相信你能带好我,也相信你的实力,哪怕一开始我们掉队跑也行。当然是否跟着一起升队,我尊重你的决定。”
几经思考后,我向队长说了想和盲友一起升入快队的决定,也承诺带那位盲友适应快队3个月后,我再回到慢队。
3个月的时间很快到了。这期间发生了很多变化,曾经的慢队队长和一些志愿者好友离开了跑团,我也渐渐熟悉了快队的节奏。虽然慢队还有我惦念的盲友,最终我还是选择继续留在快队。
虽然留下了,但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总是感到不安。尤其当在跑道上与慢队相遇,听到他们喊我的名字,我就会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后来,我对这件事有了自己的答案,我承认自己的时间和付出爱的能力都是有限的,我想留在快队提升跑步能力并没有什么不妥,我按照自己的实际情况来选择,不再纠结。
在成长的遗憾中继续奔跑
马拉松赛对跑步爱好者来说是一大盛事。团里的参赛名额优先照顾没有参加过的盲友,并要求提供有软件记录的半马轨迹图成绩。离截止报名时间只有两天了,一位相熟的盲友为了参赛,想抓紧刷个轨迹图出来,刚好我那天有空,团里就安排我陪跑。
那天有点儿冷,风很大。下班后,我俩在公园会面安排好路线就跑起来。熟悉的路况让前面10公里很轻松,但跑到16公里时出了状况:盲友的左腿开始抽筋,停下来缓一缓再慢跑后,右腿也开始抽筋,就这样走走跑跑,最后总算完成任务并成功报名。
作为赛前拉练,盲友腿抽筋的现象给了我一个提醒。一方面是由于当天风大天冷,另一方面是后半程体力消耗大,补给不够。因此我想,如果正式比赛我中签的话,就申请跟陪他一起跑,弥补这次的遗憾。
很幸运我中签了。在团里给他配好主陪志愿者后,我主动申请作为副陪参赛,我的想法很单纯,就是弥补之前的遗憾,陪盲友跑完他的第一个正式半马,我相信只要陪跑到最后就是赢,就是胜利。
然而比赛前一天,我开始头疼嗓子疼,次日仍未痊愈。我怀疑自己二阳了,祈求一切顺利。比赛开始后,我的体感非常一般,原本很轻松的前10公里也不觉得轻松,中间几次为队伍取补给时的变速跑也乱了节奏。到16公里左右,我感觉特别累,呼吸挺重,此时一个降速的念头闪过,我当时犹豫了一下就降了速,最具挑战的最后几公里由主陪志愿者陪伴盲友安全顺利完成了比赛。
赛后,我的心情有点低落,要知道后面几公里才是半马最考验体能的时候,也是最需要陪伴的时候,然而那时候我的体能并未达到极点,我怎么就选择了降速呢!未尽全力的陪跑,终究还是留下了遗憾。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即便身体状态一般,我也会再坚持一下,不轻言掉队。
随着参与的深入,我越来越感受到盲友的温暖。每次来团里,他们听出我的声音都会热情地打招呼,哪怕只见过一次。例跑时偶有磕磕碰碰,盲友们从不责怪我,总说没事没事。例跑结束后,他们还会记着给志愿者换一张回程的地铁票。
我慢慢地被带出自己狭隘的世界。在跑步之外,我还会参加聚会、读书、社交。在关系的边界以及操练舍己等问题上,我仍然不断在矛盾中寻找平衡。当我内疚自己不够舍己时,我依然感受到那份被爱带来的安全感,让我更接纳真实的自己。尽管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但我愿意更多看到别人的需要,真心付出爱。
陪跑的日子也是我被这份爱陪伴成长的日子,每种经历都是带着汗珠的收获。我相信未来还有更多的功课,更丰盛的恩典。那些美丽的期待啊,都还在路上,需要我跑着去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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