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9月2日是井上诞辰142周年。得知父亲被台湾原住民割头,1911年井上从日本来台湾以医疗宣教为父亲报仇。三十多年后,他和妻子手捧三个孩子的骨灰离开。原住民神学院院长告诉井上,如今,已经有成千上万的原住民热心信奉耶稣。井上被称为“台湾原住民医疗之父”“台湾原住民宣教之父”。
《境界》独立出品【人物】
文|淮风
播音|柴
扫码奉献,同作主工
曾获第48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片的《赛德克·巴莱》,以1930年的雾社事件为背景。影片讲述了日据时期,台湾雾社地区的赛德克族人(泰雅族的一支)对日本统治者发起的反抗。1930年10月25日,约二三百名赛德克族原住民突然袭击驻扎在雾社的日本人,造成约150名日本人死亡。事件结束后,幸存的赛德克族人被迁往日本川中岛居住。
五十多年后,雾社事件的参与者之一、赛德克族人花岗二郎的遗孀高彩云来到台湾埔里镇,拜访了雾社事件的亲历者医检师邓相扬。邓相扬关切地问起高彩云雾社事件后的经历。高彩云说道:“从雾社迁往川中岛后的一个星期,我生下了儿子阿威·拉奇斯(高光华),但因失血过多险些丧命。幸好当时有一位日本医生救了我。然而,他已经过世了。你能帮我找到他的坟墓吗?我想亲自向他表达感谢。”邓相扬问:“那位医生叫什么名字?”高彩云答道:“井上伊之助。”
父亲被台湾原住民割头
父亲被杀的噩耗传回日本时,就读东京圣经学院的井上伊之助正在参加退修会。父亲在台湾花莲的太鲁阁族人山地从事樟脑制造。由于太鲁阁族人与樟脑厂的矛盾,1906年7月31日,太鲁阁族人突然发动反抗,25名日本人被割头,其中就包括井上的父亲。
退修会现场一百多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井上身上。井上心中充满悲愤,激动地表示,他一定要前往台湾为父亲报仇。他离开人群,独自走进松林中,整日哀悼并思考父亲的死亡。
讲员在那次退修会上的讲题正是“要爱你们的仇敌”。井上脑海中闪现出耶稣的话:“两个麻雀不是卖一分银子吗?若是你们的父不许,一个也不能掉在地上。” 他猛然醒悟,开始相信父亲的死背后必有上帝的旨意。随后,他耳边似乎传来一丝微弱的声音:“最好的报复方式,就是用爱战胜恶。”只有爱才能真正改变人心,而不是军事武器或政治力量。于是,井上决定前往台湾,为原住民提供医疗服务。
1911年1月,接受医疗训练后的井上抵达台湾,获得了在新竹加拉排(今新竹嘉乐村)原住民部落工作的机会。他逐渐了解到,割头被原住民称为“猎首”,在他们看来不仅不是罪恶,反而是对神灵的顺从和对祖先的忠义。在原住民的文化中,成年男子如果没有猎过人头会被嘲笑;若有两名以上的男子竞争同一位女子,谁能先猎得人头,便可以娶她为妻。这些细节加深了井上对宣教的使命感。
“如果他们也是按神的形象所造的尊贵人类,我深信神必会拯救他们。我必须让人们通过原住民的面容,认出神的存在。”然而,当时日本殖民政府的政策禁止向台湾原住民传教,这使他陷入了深深地思考:“在无法公开传道的环境中,我该如何向周围的人传福音?只有通过我日常的祷告和行为来传道。”
井上在刚到台湾时,几乎无法参加正常的聚会,甚至灵性濒临枯竭。他的属灵导师、基督教思想家内村鉴三曾写信鼓励他:“传道成功的唯一秘诀就是忍耐。努力工作,等待上帝赐下丰收吧,千万不要失望。只要耐心播下福音的种子,主必在时候到了赏赐丰收。”
由于山上的恶劣环境,井上的身心极度疲惫。1917年3月左右,他患上眼疾,后来又罹患肾炎和十二指肠虫病,不得不离开台湾,返回日本福冈大学医院接受治疗。五年后的1922年5月,在获得诺贝尔奖提名的贺川丰彦牧师的支持下,他再次前往台湾。虽然这次他的工作不在加拉排部落,但他依然怀念曾工作过的地方。
当他后来有机会回到加拉排部落,一群妇女和孩子立即围上来问:“您现在住在哪里?还会来加拉排吗?”井上回忆道:“他们对我说‘这个孩子的脚是您治好的’,并把满是泥的孩子的脚抬给我看;‘这只手是您医好的’,就把脏乎乎的小手伸出来给我看。我曾治疗了那么多人,实在无法一一记住,但他们至今仍感激不已。这让我深感惭愧,觉得自己对他们的爱心和热情还不够,只能在上帝和他们面前谦卑下来,祈求罪的赦免。但我相信,在上帝的恩典和无限的忍耐与慈爱下,自己在台湾山地管制区六年半的生活绝非虚度。尽管他们还未信主,但我深信这一切都不是无意义的。”
妻子给我们家带来蜂蜜
刚来台湾时,井上将妻儿留在了东京。他心中有着复杂的考虑:“在如今原住民袭击事件频发的情况下,我根本不愿让妻子和孩子来这里。”然而,作为丈夫和父亲,他也清楚家人之间不应长期分开。因此,他对妻子说,如果她也有与他一起在台湾宣教甚至殉道的决心,就可以考虑来台。
令井上惊喜的是,1912年4月他收到了妻儿已离开日本、搭船前来台湾的电报。井上说:“其实我来这里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是顺服上帝的旨意。按人之常情,我本会祈求上帝将这苦杯从我手中拿去,但我深知,必须成全祂的旨意,而非自己的意愿。能够顺从上帝,完全是祂的恩典。我的妻子和孩子并非我的所有物,而是上帝赐予我的恩典。上帝扶助了我的软弱,为了安慰我的寂寞,在祂的护理下,比我预期得更早将妻儿送到了我身边。”
(井上与妻子千代子)
井上的妻子名叫千代子,13岁时随父母迁居东京。她的长兄和次兄成为了卫理公会的信徒,与身为牧师、神学院院长及新闻工作者的中田重治关系密切。千代子15岁时,中田牧师为她施洗,后来她成为中田在圣经学院的旁听生。同样由中田施洗的井上当时在千叶县佐仓教会担任传道,中田牧师介绍两人认识,并于1908年3月18日在东京圣经学院为他们主持结婚仪式。
婚后第二年,长子出生,取名“献”,有“奉献服侍”之意。千代子带着长子前往台湾后,他们一家人住在山地的房子里。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们的两个孩子也相继在山中出生。井上回忆道:“在那连助产士都没有的深山里,妻子肯定感到极大的不安,但感谢主的恩典,每次都顺利分娩。”
1922年井上深入山地工作,而千代子为了五个孩子的教育留在台北,担任盲哑学校宿舍的管理和事务监督。在盲哑学校曾发生过一件事。一位来自中国福州的青年因天花而失明,千代子对他关怀备至。然而,这位青年因与女学生发生不正当关系,千代子善意地劝告他,却遭到误解,甚至企图杀害她,导致了一场骚动。千代子在写给丈夫的信中说:“如果我被他杀了,请不要向警察告发他。恳求上帝使他悔改,回到中国去为同胞工作。”最终,这位青年悔改,生命改变后回到中国。
井上曾说:“聚会时,妻子常常默默地坐在角落,照顾前来参加聚会的大人和孩子,为他们端茶送水。她就像一只工蜂,给我们的家带来蜂蜜。在殷勤、舍己等品格上,她是我的老师。” 井上之所以能在台湾长久服侍,相当程度上要归功于妻子的帮助。在日夜紧张的环境中,她忍受着不自由的生活,抚养孩子,支持丈夫的工作。
失去的孩子,赢得的心
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服侍生涯中,井上的足迹遍布台湾的新竹、罗东、花莲、桃园、雾社等原住民部落。其中最特殊的是,他曾受总督府指派,前往清流部落,为雾社事件中的幸存原住民提供疟疾和外伤治疗,于是便有了本文开篇那感人的一幕。他在所到之处设立医疗站,不仅医治原住民的疾病,还在适当的时候传福音。因此,井上后来被原住民称为“台湾原住民医疗之父”和“台湾原住民宣教之父”。
由于环境限制,难以公开传福音,这使井上成了一个祷告的人。著名圣经学者冢本虎二曾写道:“井上的传道最令人钦佩的是,他始终以祷告作为传道的唯一武器。他是一个祷告的人,对他来说,祷告就是一切。他经常在祷告中迎接拂晓,也在祷告中进入夜晚。”
井上夫妇深知服侍主的代价。当他们选择医疗宣教这一道路时,就注定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特别是在1937至1945年间,他们相继失去了三个孩子:长女路得子、次子正明和次女知惠子,均因病去世。
(井上为原住民看病)
初到台湾,是因为父亲被台湾原住民杀害;离开台湾时,带回的是三个孩子的骨灰。在失去孩子的悲伤中,神也给予他们许多安慰。其中就包括杀害井上父亲的太鲁阁原住民在上世纪40年代经历的信仰大复兴。井上在离开台湾之前得知,太鲁阁族卖武器买圣经的事。他们以蕃刀或其他武器来交换圣经和赞美歌,在太鲁阁的断崖附近成立了教会,每个礼拜天都有上千人前来聚会。
“将蕃刀等武器毫不犹豫地用来换取圣经,从常理来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这完全是圣灵的作为,证明了他们的灵魂已经重生,将旧皮袋舍弃而领受新的皮袋。正如福音书所记载的那样,发现藏在地里的宝贝,欢欢喜喜地去变卖一切所有的买这块地。他们将基督的教训付诸实践,这是现代奇迹,只有上帝才可以将如石头般刚硬的人改变成亚伯拉罕的子孙。”
井上认为,全世界最聪明的大脑大多集中在武器研究领域,人们殚精竭虑地思索如何更高效地消灭同类。“对于那些口里提倡和平,并不舍弃可怕的武器,反而日益扩张军备的文明人,要如何看待太鲁阁族的事实呢?若是世界各国的政府和人民,真地贯彻基督的福音,藉着圣灵奇妙的力量来打碎心灵,放弃所有的武器的话,世界的和平瞬间就可以到来。”
1947年,井上准备回国时,罗东教会的陈耀宗牧师带着一群弟兄姊妹欢送井上一家。陈牧师表示,太鲁阁族人信主是井上多年来祈祷和工作的结果。井上深受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在书中写道:“上帝是永活的上帝,祂的应许必会实现。连我们微小的工作和不足的祷告,祂都垂听,不是为了我们的祷告,也不是为了我们的事奉,因为神爱世人,甚至将祂的独生子赐给世人,所以才会引导太鲁阁同胞得救。就在明天即将出发回国的前夕,听到这个消息,实在是不可思议。这完全是上帝的恩典,我可以怀着感谢和满足的心离开台湾了。”
上帝用我做肥料
回到日本后,井上先在弟弟开办的医院静养了一段时间。当年父亲被杀时,弟弟才14岁,后来和哥哥一样成了基督徒,还翻译了慕安德烈日语版的《住在基督里》。不久后,井上继续做传道牧养的工作,并在东海大学担任讲师,讲授卫生保健课程。
回顾自己一生的工作时,井上说:“圣灵亲自用说不出来的叹息,为人类工作……圣灵怜悯那些文化落后、未曾接触福音的台湾原住民。台湾的众教会一直热心的祷告,传福音给他们,由于人的愿望与上帝的旨意一致,因此产生了惊人的复兴。保罗栽种了,亚波罗浇灌了,惟有神叫他生长。原住民的泰雅话中有句谚语,意思是‘神灵在编织’。当战争失败时,人们会说‘织法不好’,而幸福与胜利时则说‘织得很好’。然而,真正的编织者是上帝,宇宙万象皆在上帝的旨意之中,祂在编织着世界和人类的历史。”
1966年,井上在去世前一周左右,对来访的人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上帝在编织”。他的墓碑上也刻着这句话。妻子千代子于四年后离世。
台湾原住民尖石教会的高万金牧师回忆:“井上一方面专心祷告,一方面亲切地为我们提供医疗服务。虽然当时日本政府不允许自由传扬福音,但井上的生活和言语已经传达了福音。因此,当日本战败后,山下的庄声茂牧师来传道时,我们很容易就接受了福音。”
庄声茂牧师在写给井上的信中说,井上在加拉排部落播下的种子,经过苦难的血和眼泪,现在正开花结果。他希望能成为井上的继承者,尽力继续他的工作。
曾担任玉山神学院院长的高俊明牧师曾赴日本拜访井上。当时,井上已年迈体弱,躺在床上。高牧师告诉他:“我是原住民神学院的院长,如今已有成千上万的原住民热心信奉耶稣。”井上的脸上瞬间露出喜乐的笑容,感恩地回应:“上帝用我做肥料,使福音的种子发芽了。”
(本文成文参考《台湾山地传道记:上帝在编织》一书,及台湾教会公报、芭乐人类学、维基百科等网络资源,一并致谢)
片尾曲:杨航《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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