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闺女在天堂:爸妈记得,你第一次走进家的样子

我家闺女在天堂:爸妈记得,你第一次走进家的样子

导读:有几次,其实没有任何原因,我看着闺女,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是一个垃圾。手脚都不听使唤,被亲生父母像垃圾一样丢弃,是一个全世界不想要的人。我为什么要把她当宝贝?我凭什么要为她付出这么多?”这个念头一出现,我浑身打了个冷战:我竟然是这么恶毒的人?竟然会有这么恶毒的想法?

女儿离开之后,妻子打起精神给关心我们的朋友们发信息说:“很感恩女儿陪伴我们这两年。从3岁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到成为我们家里的话痨妹、小旅行家;从被亲生父母抛弃,到爱她的爸爸妈妈。时间虽然短暂,但可能这就是最美的计划,让女儿在最后的两年里拥有一个家。我们做得不多,但很感恩,她最后知道有人要她,有人宠她,有人爱她。”

《境界》独立出品【医治爱的河流】
文|盒子
播音|一毫 灰尘图片插画|小板爱栗栗

我家闺女在天堂(上集):爸妈记得,你第一次走进家的样子

2022年1月11日,二闺女走了。

凌晨,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救护车载着已重度昏迷的闺女从山东老家医院赶往北京儿童医院,车上除了两位随时准备抢救的大夫,还有我和福利机构的莉姐。经过一夜的行驶,正在我们准备办理ICU住院手续时,重症的主治医生将我们叫进办公室,告诉我们孩子已经没有希望了。

“孩子是你们领养的?”医生看着病历上的名字问。闺女来我们家不到两年时间,还没来得及把她的身份信息全部改过来。“是的”,我说。“你们没有自己的孩子?”“还有一个大儿子。”“那你们为什么领养这个孩子呢?领养时福利院没有告诉你们孩子的身体情况吗?”

领养时我们只知道孩子四肢发育不良、胳膊和手指无法伸展,但不至于影响正常生活。我们完全理解福利院没有精力为孩子做全面细致的体检。至于为什么领养,我该怎么回答医生呢?医生的提问,让过去近两年的日子迅速在眼前闪回。

图片插画 | 小板爱栗栗

可以让我抱一抱你吗?

我和妻子与二闺女的第一次见面是在2020年的夏天。当时疫情稍微放缓,莉姐带着我们来到北方某县的福利院。莉姐的机构专门为福利院里的重疾儿童募款、联系医疗机构、提供康复治疗。二闺女就是他们救助的孩子之一,手脚有残疾,经过一年的康复后被福利院接回。比起机构救助的其他孩子,二闺女的残疾是最轻的,莉姐很想为她找到合适的收养家庭。孩子们的身体康复当然重要,但如果能帮这些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孩子回归家庭,对孩子将是更大的祝福。

第一眼看到闺女时,三岁的小人自己默不作声坐在婴儿床里。我们把玩具递给她,她就咧着嘴笑。为了证明她能走路,看护人员把她抱到地上,她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就趴在床上;可能由于陌生人太多,她紧紧抓着玩具,一个字也不肯说。“她平时可以说话的”,看护跟我们解释。

看着妻子抱起闺女时夺眶而出的眼泪,我知道,闺女已经在母亲的心里出生了。接下来是办理收养手续。首先我们需要等候当地民政部门的家访,确认我们适合领养。我们不知道要等多久,只能先按照程序要求准备材料。

在等待的日子里,我开始带着儿子一起祈愿小妹妹能顺利来到我们家。对儿子来说,有个玩伴是求之不得的,唯一的遗憾是,他希望是个可以陪他“打架”的小弟弟。一天晚上,睡觉之前,儿子还不忘提醒我,“爸爸,你今天没有提到妹妹哦。”

转眼间到了九月。等了近三个月没有消息,我和妻子心里都很急。莉姐说自从孩子回福利院之后,就没怎么离开过婴儿床,而她的手和脚都需要运动康复,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常在一起聚会的朋友们也与我们一同关注事情的进展,给我们很多鼓励。

“福利院十一就要来家访了!”忽然收到莉姐的消息,我们全家人都很开心。这也让我们从容了很多,明白整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能掌控的,我们只需要尽好自己当做的本分。

果然,十一过后不到一周,我们备齐所有材料,再一周第二次前往福利院。路上莉姐说,这么多年她从没见过这么快就领养成功的,我们自己也恍如梦中一般。与闺女的两次见面仅相隔不到四个月,闺女一定也没想到这两个仅见过两面的陌生人,竟然这一次就要带她回家。

当妻子伸出手想要抱她,她却躲在福利院工作人员的身后嚎啕大哭。即使已经被抱在怀里,她还是拼命挣脱。

“一个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孩子,还会相信爱吗?”我们心中忐忑地把她放开,时不时逗她一下,拿着玩具吸引她,直到她开始觉得这两个自称是爸爸妈妈的人没什么危险。在她的许可下,我们终于可以拥抱她了。

我们一起爱妹妹

我至今清楚记得闺女第一次踏进家门时的样子。她巡视着这个陌生的新家,最后怯生生地站在我们提前为她准备、哥哥亲手为她布置的小床边。

由于环境改变,妹妹一连几晚都会大哭。这种莫名其妙的大哭是儿子从小到大没有遇到过的,终于他受不了了,朝着妹妹愤怒地大叫,大声地诅咒,完全不是他平时的样子。看到哥哥大吼大叫,妹妹哭得更厉害了。两个娃一起哭天抢地的这幅场景,也着实让我和妻子吓了一跳。

等儿子稍微平复,我和妻子拉着他的手问:“你见过福利院的环境,你真的想让爸爸妈妈把妹妹送回福利院吗?”儿子眼泪还没有干,他摇摇头。“你真的想要妹妹去到永远受苦的地方吗?”他继续摇头。

“那你为什么这么凶骂她呢?”“我不喜欢妹妹,我讨厌她哭,讨厌她玩我的玩具。”“如果妹妹不哭了,不玩你玩具,你会喜欢她吗?”他犹豫着,还是摇了摇头。

“你觉得爸爸妈妈是不是关注妹妹太多了?”儿子好像被戳中痛处,点了点头。原来玩具是爸爸妈妈爱的象征,当玩具被分享出去,曾经专属于他的父母之爱好像也被分走了。我们立即意识到自己没能很好照顾到他的情绪。

“对不起,爸爸妈妈向你认错。爸爸妈妈可能让你感觉到因为爱妹妹忽略了你,爸爸妈妈会更爱你的。我们一家三口是一个团队不是吗?所以其实不是爸爸妈妈爱妹妹,而是爸爸妈妈爱你,然后我们组成一个团队,一起爱妹妹。”

面对突然加入的新成员,让儿子迅速恢复安全感并能爱妹妹,显然不是一蹴而就的。儿子诚实地说:“我还不能爱妹妹。”“爸爸也不能”,我告诉儿子,“爸爸是你的爸爸,很自然就能爱你;爸爸不是妹妹的爸爸,却要‘做’妹妹的爸爸,因此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爱她。所以,爸爸同意你如果做不到爱妹妹,就可以不爱妹妹。

爸对自己也是这样的要求,爸爸不要求自己一开始就做到像爱你一样爱妹妹,很可能爸爸一辈子也做不到这一点。但是,从今天开始,爸爸要学习‘做’一个爸爸,妈妈要学习‘做’妹妹的妈妈,你也要学习‘做’一个哥哥好不好?”

儿子看上去如释重负,爸爸妈妈的爱是不容易被夺走的,而他自己也不需要强迫自己表现好。几天之后,儿子主动找到我说:“爸爸,我有时能喜欢妹妹,有时不喜欢妹妹。”

“爸爸,我不叫这个名字”

福利院给闺女起过一个名字,来家里之后,我们给她起了一个新名,小名还是不变,因为担心突然名字全改了,她会不适应。可没过几天,有一次,当奶奶用原来的小名叫她的时候,她忽然认真地对奶奶说:“我不叫这个名字,奶奶你叫错了,我们家没有这个人。”

我回家后,奶奶把闺女的原话告诉我,这让我异常惊讶。于是,我把闺女叫过来,问她喜不喜欢新名字,还是想让我们叫她原来的名字。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们家没有那个名字的小孩儿,她只想我们叫她的新名字。后来,当我有时习惯性地叫出她原来的小名,每次她听见都会纠正我:“爸爸,你又叫错了,我不叫这个名字。”

这件事给我们一家的震撼非常大,我们没有想到名字对她的意义这么大,也没有想到她会下意识地用改变自己的名字与过去告别。在我们的想象中,担心突然切断过去会让她不适应,但事实上,这个三岁的小女孩非常清楚,来到这个新家,她将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她已经不是从前在福利院里的她了。通过抛弃原来的名字,我想,女儿是希望与那个被遗弃的自己说再见。我和妻子将闺女抱在怀里,心里禁不住想:孩子啊,这个世界有人要你。

这个事情也让我一下子对自己的身份有了茅塞顿开的理解:原来被赋予一个新名意味着进入新的关系,开始新的生命,那被遗弃的、被伤害的、被轻视的人生已经成为过去,在爱里一切都变成新的了。我们每个人在将来的某一时刻,都会被给予一个新的名字。

妹妹脸上渐渐有了放心大胆的笑容。当然生活习惯上的更新还需要一个过程,安全感的建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闺女在福利院长到三岁多,一直带着尿不湿生活。福利院的阿姨没有精力训练孩子自己上厕所,再加上女儿腿脚发育不好,就在被领养前不久,走路的时候突然摔倒,鼻梁缝了好几针。

我们打算帮她去掉尿不湿。没想到第一次带她进洗手间的时候,她再次惊恐地嚎啕大哭。一两次以后,她慢慢克服了对洗手间的恐惧,但自己上厕所对她来说还是很困难。因为天生手部无法伸展,胳膊肌肉无力,脱裤子、提裤子比同龄孩子辛苦。康复机构的医生让我们每天帮她锻炼手指和胳膊的力量,无论通过玩具还是特殊的训练器材。

慢慢地,她可以自己提裤子了;后来,她可以自己脱裤子了;再后来,她可以自己穿上衣了;可以自己脱上衣了;可以自己拉拉链了……每一点小小的进步都让我们充满欢喜。有一次,女儿可以自己伸开几个手指了,我高兴得发朋友圈说:有些动作我们可能觉得习以为常,但另一些人却要拼尽全力,为你能伸开手感恩吧!

仅仅是走路时上下台阶这一个简单动作,就花了我们近半年的时间帮她训练,在路边为她加油打气,鼓励她克服恐惧,伸着手告诉她一旦跌倒就会有一双手把她接住。渐渐地,她迈上台阶的时间越来越短,最后当她可以自己走上过街天桥时,我忍不住在人来人往的马路边手舞足蹈。

我家闺女在天堂(下集):我们都是孤儿,却被宠被爱

图片插画 | 小板爱栗栗

我爱不下去了

人的爱其实是很容易枯竭的,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

妻子生儿子的时候受了很多苦,身体很长时间都没有恢复,极为虚弱。不仅如此,儿子三岁之前生了几次大病,让我至今心有余悸。想多要一个孩子,领养会轻松点吧?!加上闺女来我们家时只有三岁,我以为三岁还小,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心理阴影,不难照顾。这些都是我的私心。事实证明,闺女需要的不仅是身体上的康复,更需要情感上加倍的投入,让人的心更累。

养育一个孤儿,和抚养自己亲生的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经历。改口叫爸妈是很快的,但如何“做”女儿,对孩子来说也是完全陌生的经验。我们让她相信自己是一个“女儿”,也是很漫长的过程。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敢表达自己的需要,比如吃饭,除了我们放在她碗里的东西,她宁肯不吃也不敢要自己喜欢吃的;比如吃零食,她宁肯不吃或趁我们不注意去偷吃,也不敢跟我们说“爸爸妈妈,我想吃这个”。一旦我们把好吃的放在她手里,她就紧紧攥住,然后囫囵吞枣赶紧吃完,生怕被人夺走。

每次带闺女出去玩,无论多好玩的地方,她对周围一切景色、玩具完全没有好奇心,眼睛总是盯着爸爸妈妈的手。有时走着走着,她落在后面一个人哭。我连忙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想牵手”。我们清楚地感受到,她对被遗弃的恐惧。

一个问题还没解决,另一个问题又浮现出来。闺女就像一块情感干枯的海绵一样,对爱的表达极为饥渴。她不仅需要爸爸妈妈的爱,还渴求身边所有人的爱,带她去朋友们中间,她会盯着别人的手,趴进别人怀里,而这个别人是她还不熟悉的人。走路不小心磕伤,她会撩起自己的裙子,将伤痕默默给别人看,以此换来关注、同情和拥抱。

虽然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女儿可以自己上厕所了,白天尿不湿也可以摘下来了,但她还是经常会尿在裤子里。每天洗很多裤子,令人有些焦头烂额。有一次她一天尿光了自己所有的裤子,让“威逼利诱”急于改变她的我们无可奈何。

虽然闺女的到来给我们带来很多快乐,她的进步也让我们惊喜不已,可“做”一个爸爸还是让我渐渐感到辛苦。我们觉得自己的要求并不高,希望闺女可以生活自理就好,但情感上如何满足她,对我们来说是一大难题。

从一本关于孤儿心理康复的书里我们了解到,女儿很多行为上的反常很可能都有心理和情感上的原因,例如“对不适感有极高的耐受性”,“无法进行独立、合宜的玩耍”,“不加选择地向人表达友爱”,“对明显的事实说谎,在很容易说出真相的时候看似无理由地说谎”,“使用计谋让自己成为别人的焦点”……

虽然知道要关心她的内心,但我有时还是只希望女儿的行为能快速改变。随着时间增加,我发现自己渐渐失去了在情感和心理上关怀她的动力。“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想吃什么可以主动要!”“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想要抱抱的话,要跟爸爸妈妈说,不要哭。”“不是说了吗?要慢慢吃,没有人跟你抢。”时间一久,我发现,她需要的爱太多,我给不了,连自己也面临快被耗尽的危险。

回想起来,我发现自己一开始是想要扮演拯救者,我来拯救这个可怜的孩子,给她一个家。我以为那种一时涌上来的怜悯之情将成为日后我取之不尽的爱的源头。后来当我发现自己再也没有爱心、耐心给出去了,转而只要求女儿在行为上改变——“这么长时间了,她应该这样,她应该那样……”我嘴上对妻子这么说,但心里很清楚,我是在将自己的失败感转嫁给孩子。我不想承认自己爱心的匮乏,因此希望让女儿承担责任——“我爱不下去了,责任在你不在我”。

闺女让我重新认识自己

有几次,其实没有任何原因,我看着闺女,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是一个垃圾。手脚都不听使唤,被亲生父母像垃圾一样丢弃,是一个全世界不想要的人。我为什么要把她当宝贝?我凭什么要为她付出这么多?”这个念头一出现,我浑身打了个冷战:我竟然是这么恶毒的人?竟然会有这么恶毒的想法?

我有不喜欢的人,也有关系糟糕的人,但从来没有一次将别人当作令人作呕的垃圾。我自诩尊重人的生命,尊重每个人存在的价值;也曾和别人侃侃而谈生命的价值、拾荒老人和大学教授的平等;当弱势群体被欺压的时候,我也曾义愤填膺……而现在,当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弱者就在我眼前,给我的生活带来些许不便,我竟然如此轻易地觉得她就是一个垃圾!

我很感恩,闺女的出现给了我一个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有爱,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尊重人的价值。从闺女进到我们家的第一天,就是她在牧养我们,是我们被光照的开始。当我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恶毒,我才发现真正需要拯救的不是女儿,而是我自己。我首先需要的不是去与女儿内在的情感缺失争战,而是与自己里面的问题争战。

妻子对我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孤儿。这句话点醒了我。女儿来到我们家,照出我自己还像孤儿一样活着。女儿缺乏安全感,需要通过牵手、拥抱肯定自己的价值,需要通过外在的表现甚至故意显露身体的残缺来博取周围人的关怀……我不同样也是缺乏安全感吗?我需要通过行为上的表现选择接纳或不接纳;当我自己无法继续付出的时候,我更多把责任推给孩子;我对人是否有价值的判断,更多在乎这个世界的看法……

这其实就是典型的孤儿心态。我不敢脱离外在的表现和世界的观点来大胆肯定自己被无条件地爱着。当我心里说“她是一个垃圾”时,不过是想隐藏没有说出来的另外一半:“我也是个垃圾,但我不要承认。”我需要一个真正牢固的支点,让我相信无论这个世界曾如何对待她,她都是极其宝贵的,都是值得被爱的。她的价值不在乎她的亲生父母如何对待她,也不在乎我怎么看待她,她的价值在这个世界的评价之外,在造物主的手里。

直到女儿陪伴我们的最后一天,我发现我都需要一直向自己里面宣告这些真理,直到我能完全确信并被从上而来的爱所充满。

我想辞职在家带孩子

由于缺乏养育领养的孩子的经验,周围也没有类似家庭互助的团体,我和爱人只能边看书、上网找资料,边摸索如何养育女儿。书上说,孤儿因为没有“父母”的概念,因此对他们来说,谁对他们好,就可以扮演父母的角色。养父母需要帮助他们建立依恋关系。

女儿来家的第二年春天,我们就让她去上幼儿园,这样我们都可以继续上班,正常生活不受影响。但上幼儿园两个月之后,妻子评估女儿的状况后和我商量说:“我想辞职在家带孩子,把孩子从幼儿园接回来,这样对女儿的成长更好。”这是个很大的决定,超出了我们之前的计划。

考虑再三之后,我还是同意了。妻子又恢复了全职妈妈的生活,但在北京生活的压力却委实不小。看着妈妈每天带女儿到处玩,她们两个人脸上每天都挂满笑容,女儿和我们一家人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我感觉这个决定是对的。爱是最有效、其实也是唯一有效的药。

那年夏天过后,女儿已经有安全感“命令”我了。“爸爸,我想抱抱”,“爸爸,我喜欢你做的饭”,“爸爸,你给我读故事吧”,“爸爸,我很开心”,“爸爸,我有点难过”……女儿可以越来越清楚地表达自己的需要。

同时,随着康复训练的进行,她胳膊上萎缩的肌肉也渐渐发育起来。但掀开上衣,肋骨条条分明,身上还是很瘦。脸比起刚来的时候也瘦了点,“可能是因为在长个儿,再加上吸收不太好吧。”妈妈有几次告诉我,“闺女上完厕所,尿的味道很怪。”现在想想这些可能是女儿的身体给我们的信号,但我们没有在意。

北京疫情紧张的那段时间,儿子学校上网课,妻子就带着两个娃回了老家。他们三个很开心,爷爷看见这个孙女也宠爱得不得了。每次爷爷带她出去玩,都是全程抱在身上,生怕孙女磕着碰着,更受不了让她受一点委屈。和爱人视频聊天的时候,女儿常常凑过来问:“爸爸,你什么时候来啊?”我会定时回去,每次离开时女儿都拽着我说:“我不想让你走。”

她生病之前我回去的那一次,我抱着她出去玩,问她,“你最喜欢家里的什么玩具啊?”“家里没有什么玩具,我的玩具在北京呢!家里的玩具都是哥哥的。”这是她第一次清楚主动地表达自己需要玩具,我很开心地说:“下一次爸爸把你的玩具带来,再给你买好多玩具,好不好?”

女儿对我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

转眼间,临近2022年元旦。妻子说,女儿刚刚发烧,已经好了,但说头有点疼。我想起去年也有一次发烧头疼,但很快就好了,也就没多想。没想到,几天后妻子打来电话,说女儿刚刚发生昏厥,因为是元旦,去了几家医院都不收,正赶往和睦家医院。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医生怀疑是癫痫”,妻子说,“可能是孩子的基础病引起的,需要做彻底检查。”和睦家帮我们把孩子转到了当地的儿童医院,我也立即赶回老家。妻子说孩子已经被送进ICU,初步检查结果是先天性心脏病,其他结果正在出来。看着妻子的脸,这几个月她一个人带俩娃,明显消瘦了很多,我牵着她的手,紧张地等待结果。

医院那边打来电话,其他检查情况听起来都挺正面,做了核磁,拍了CT,血检、尿检,都没有发现导致昏厥的原因。医生怀疑是电解质和代谢方面的问题,建议做基因检测。孩子在医院已经清醒,生命体征也越来越正常,就从ICU转出来了。朋友帮我们联系了北京的专科医生,建议我们注意补充营养。

妻子马上买了医生建议的奶粉,准备按照医嘱调整孩子的饮食。因为片子显示一切正常,医生没有其他治疗方案,加上疫情期间医院对家属进出管理很严,我们不能每天见到孩子,医生就同意闺女先出院,在家里观察。
再次见到女儿,她瘦了很多,嗓子也哑了。医生说,她在ICU病房会歇斯底里地哭叫,可能是在陌生的环境里担心自己又被遗弃了。她紧紧抱着我,显得无精打采。

回家第二天,女儿说自己眼睛看不清楚,我以为是医生开的癫痫药引起的副作用。之后,女儿眼睛更加模糊了,还说头痛。我打电话问医生,医生说眼睛的问题不是药物引起的,在医院看动画片的时候眼睛还是好好的。我看到诊断说明上写着硬脑膜积液,查了一下,这个也可以导致头疼等症状,就问医生会不会是积液压迫视神经。医生说,积液很少,不会有问题,如果我们要确诊,需要先去眼科一点点查。

我和妻子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检查结果,似乎不是很严重,但看女儿的情况却没有好转的迹象。“爸爸,你帮我揉揉头可以吗?”这是女儿对我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我一边帮她揉,妻子在旁边联系认识的医生,希望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妻子打开女儿的房门,又悄悄退出来。“睡得很香,让她多睡会吧。”快到中午时,妻子叫女儿起来吃饭,却怎么也叫不醒。妻子吓坏了,赶紧带女儿去医院。这一次入院,女儿再也没有睁开她的眼睛。

拍了片子之后,医生说大面积脑水肿,要插管开颅抢救。我们既心疼又犹豫,不知道这对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女儿的情况恶化得非常快,莉姐知道情况后第二天立即从外地赶来,当天晚上我们决定送北京抢救。

这次住院之前,奶奶做了一个梦,梦见闺女很平安地在一片大光之中。把女儿送进ICU时,我心里默默祈求:“如果这一次是永别,请让我亲自送她离开,别让她一个人在ICU孤孤单单地走。”在开往北京的救护车上,我拉着女儿的手,心里既盼望着奇迹,也充满平安。

莉姐抚摸着孩子的脸蛋,后来她告诉我,她在心里对女儿说:“小公主,你为什么来爸爸妈妈家啊?”她看见女儿一直冲着她笑,笑得非常灿烂。

救护车开了一夜,天亮以后,我们终于赶到了北京儿童医院。插管,上呼吸机,再次做核磁,拍片子,到了傍晚,办完了住院手续。主治大夫把我们叫到办公室,仔细询问了孩子从发病以来所有的情况,最后告诉我们,孩子已经没有希望了。

“倘若在世我爱她”

再次见到女儿,已经是在医院的太平间。我们泣不成声。想起我答应给她买玩具的诺言还没有兑现,想起我曾经嫌弃她给我们家带来不便,想起她哭着说“想爸爸”的时候我没能陪在她身边,也想起带她康复训练的时候有时我过分严厉,想起我对女儿说“过来,爸爸亲亲”,想起我曾经幻想着等闺女长大,我亲自把穿着婚纱的她交在一个爱她的男人手里……

莉姐说:“给孩子写封信,放在孩子衣服兜里吧。”我只写下一句:“亲爱的小公主,爸爸后悔没有多抱抱你,爸爸想到天上的时候再抱你一次。”

女儿离开以后,最难过的是孩子的妈妈。妻子在女儿身上付出很多。我们感觉这两年的感情和心血都白费了,不理解这两年对我们这个家庭究竟有什么意义。花了很大代价,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吗?忽然间,梦碎了。

我们转而又陷入自责,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女儿,不能原谅自己,有时甚至会从噩梦中惊醒。后来,妻子打起精神给关心我们的朋友们发信息说:“很感恩女儿陪伴我们这两年。从3岁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到成为我们家里的话痨妹、小旅行家;从被亲生父母抛弃,到爱她的爸爸妈妈。时间虽然短暂,但可能这就是最美的计划,让女儿在最后的两年里拥有一个家。我们做得不多,但很感恩,她最后知道有人要她,有人宠她,有人爱她。”

追思礼拜那天,我们和每周一起聚会的朋友一同为闺女送行。想起闺女来我们家学会的第一首歌就是——“有他在我船上,我就不怕风浪,直到安抵家乡”;学会的第二首歌里唱道——“倘若在世我爱他,那日接我回家乡。”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陪她学会了唱这两首歌,或许就是为了今天吧。

女儿离开后的一个晚上,已经入睡的儿子边哭边大声喊,“爸爸妈妈,你们不能死!”我赶紧起床来到儿子床边。“我梦见爸爸死了”,儿子说着又哭起来,“我梦见爸爸妈妈带我去海边玩,爸爸钓鱼的时候被一条大鱼拽到海里,淹死了。”

我知道女儿的离世对儿子的影响也很大,表面他若无其事,但很多想法都装在心里一个人琢磨。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在他耳边说:“儿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希望你知道,你都是被爱被保护的。”这么说完之后,他很快就睡着了。

一周后的一天,儿子忽然对我说:“那天晚上你说的话,是我从小以来,印象最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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