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的第一滴眼泪

清晨五点的第一滴眼泪

《境界》独立出品【故事】

文|王敏俐

2002年秋天,带著两个皮箱和满怀的梦想,坐了近12个小时的飞机,抵达法兰克福机场,那一年,我20岁。

自1989年柏林围墙倒塌,整个东欧瓦解,西方国家宣告冷战时代的结束,但是从小生长在东亚的人,知道故事没有结束,美俄留下的恩恩怨怨,还在南北韩、台海之间蔓延著。我感觉自己像是个生对时代的人,这一生注定要来研究台海问题,带著这样的一个期待,我来到了欧洲,来到了德国,想来研究过去两德对话的模式、观察两德统一后的政治社会现象。

读了一年德语,2003年正式进入慕尼黑大学政治系,这是德国最严格的政治系之一,当时德国的学制很特别,大学与硕士之间是连在一起的,如果完成了学业,就是硕士,如果没有完成学业,就是一个高中文凭,对于放弃在台湾的就学机会来到欧洲的我来说,是没有退路的巨大冒险。

在学士学程与硕士学程之间有一个考试,学校规定,要在三个小时以内,用德文写三篇论文,历年来都只有三分之一的学生会考过,每一个学生有两次的机会。

为了完成这个考试,当时的我可说是卯足了劲,每天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待在图书馆里学习;另一方面,我担心自己闭门造车会有许多盲点,于是每个礼拜与三个不同科目的老师约谈,与他们讨论我在过去一周所学习的,写了历年的考试题,请他们给予改正指教。

到了考试的前一周,我的老师对我说:Fuer dich habe ich keine Sorge! 意思是,也许其他德国学生爱玩,所以对他们而言,考试会很困难,但是对于我,他不担心!考试的那一天,晴朗的七月天,带著老师的鼓励与祝福,来到了考场。

当我坐在考场,翻开试卷,非常得意,因为三个题目,我都曾练习过类似的考题,于是我熟练顺畅的写完了三篇论文,交卷之后,收拾行李,回家度假,享受家乡美丽的沙滩、怡人的大海、亲人的眷爱。

我来自澎湖,那是个美丽的岛屿,那一年暑假,我在沙滩上,享受著阳光、海浪、带著咸味的温柔海风,计划着我的将来:我该找哪一个导师写硕士论文呢?我该往国际政治还是政治哲学的方向去发展呢?我要写什么样的论文题目?烈日把人照得昏昏欲睡,我在其中,欢喜作着美好的春秋大梦。

两个月后,假期结束,我回到德国,考试放榜的那一天,我来到系办公室前的布告栏,在一排排的数字中寻找自己的学号。

却发现,自己竟然三科都沒有考過!

接下来的半年,我必须再准备一次考试,这是最后的机会,但是,每当我打开笔记、打开书本,我就感到无比的痛苦,因为所有的内容我都已经熟得不知还能再怎么准备,如果像前一次,我付出了那么大的努力,却还是没有办法通过,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准备!

接下来的半年里,每一天,都是煎熬,到了夜里,也无法入睡。

有一天的夜里,思绪特别清醒,我想到,如果这一次再不能考过,那么回到台湾,我只是一个高中生!面对学业的瓶颈,自己明明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无法突破,压力把我逼到临界点,却哭不出来,因为觉得自己连哭的权利也没有:我的家人支持我、供应我,我身旁的朋友鼓励我、关心我,我的老师们虽然忙碌,却依然愿意花时间,每个礼拜和我约谈,陪我准备,整个世界都联合起来帮助我,但我,却是唯一无能为力完成我梦想的人…

那一天夜里,我感觉自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辗转反侧,到了凌晨五点,还是无法入睡,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也找不到前面的出路,我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那时,我突然想到,在床头上,有一盏小蜡烛,那是大学里的老师送的圣诞礼物。

在一片黑暗中,我开始翻箱倒柜,想找找在房间里,有没有打火机,想不到真在抽屉里找著了,在那一个黑夜里,我用颤抖的手,点燃了床头的那盏烛光。

从那一刻起,我才流下第一滴眼泪,那盏烛光支撑著我度过黑夜。我想,如果还有一个老师愿意送一盏蜡烛给我,那一定代表,我这个人,可能不是完全失败的……

在这样的煎熬中度过半年,半年后的考试,是隔年的2月11日,一个大雪的日子。因著过去半年的失眠、压力与焦虑,身体心灵都生病了,坐在考场里,打开试卷,我开始写的时候,思路好乱,感觉每一个字都在颤抖。其中一篇论文,我非常不认同出题老师以欧洲为中心的政治思想,于是在结论中提及:这个题目是一个没有意义而偏狭的错误命题…

于是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时间到,坐在考场上,卷子收走了,老师离开了,同学走光了,我独自坐在位子上,眼泪,开始落下来,因为知道,梦想成了一片灰烬。

放榜的日子在两个月后,4月11日,但是我在德国的签证只到4月17日,于是到了移民局延签。有时想想,寄居在外的日子真是卑微,那一天,我到了签证官面前,他从学校里调出了我上半年的学习资料,对我说,如果你第二次考试没有通过,请你在4月17日以前离开德国。

当时的我,完全无法面对、接受这样的事实。我无法告诉我身旁的人,我就要走了;我也无法告诉我的父母,留学失败,我要回家了。

那是一段极其难熬的等候,我无法入睡,清晨五点,在雪地里狂奔,我无法让自己安静,每一分钟,排满各种计画,不断看书,不让自己的思绪停下来,一停下来,就是无止尽的恐惧,每一天在恶梦中惊醒,梦中是一次又一次的逃亡、一次又一次的审判。

考试结果公布前三天,那是4月8日的晚上,有一个中国朋友,她是基督徒,初搬入了我所住的宿舍裡。来敲我的房门,一到我的屋内,她就开始与我分享最近她的生活,她所面临的考试以及签证的难题。我静静的听着她的描述,一直到她停下来,不经意的问我一句,你最近过的好吗?

若祇是平淡的问候,也就算了,但是,她提到了考试、又提到了签证,坦克进入地雷区。

我停顿了数秒,开口说话。

妳知道吗?我下个礼拜就不在这裡了,我不能再待在这裡读书了!

我已经用尽了我所有的努力,我所能做的我都做了,但是还是不行,还是没有办法,即便我是真的很热爱我所学的,即便我付出了所有的时间和力气,我还是没有办法留下来,当初我为了这个梦想放弃一切来到这裡,但是这一切就要结束了!我失败了,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因为我没有能力!我根本没有能力!

你现在在这个房间里看到我的书,我的家具,我的衣服,你知道吗?下个礼拜,这个房间就要清空了!我用尽一切努力,回到台湾,还是只是一个高中生!

我的中国朋友吓了一跳,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那时我也从来不曾将我的处境告诉我任何的一个朋友或家人。那一晚,不知为何,我把所有心裡的话都告诉了这个朋友。一直以来自己所不敢面对的一切,都在那个痛哭的夜晚,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那个朋友,我从来没有哭的那麽狼狈,我从来没在人前显的那麽无助软弱。

我的这个基督徒朋友温柔的听我说完这一切。对我说了一句话。

你知道吗?虽然你告诉了我这一切,非常严重,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中却有一种平安的感觉。这是一种从神而来的平安。你愿意让我带你做一个祷告吗?

那一天祷告的内容,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但是有一件事,是我一生也不会忘记的:那一个夜里,当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再一次的醒来,已经是隔天的早晨。我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安然入睡的感觉,彷佛我过去半年所累积的一切重担疲惫,在那一夜深深的睡眠里,完全得著安息。

三天后,考试成绩揭晓,我竟然考过了,得以继续完成学业。

但是对于我而言,我开始去敬畏神,去认识神,并不是因为考试考过的关係。我开始明白,宇宙中真有一位主宰者,按者祂的旨意,以奇妙的大能统管一切。这个世界有一个超越理性的真理,真实存在著。

第一次得知耶稣为我过犯承受刑罚时,我深深觉得不可思议!祂怎么可以…为了我的平安,竟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的眼泪,停不下来。

如果不是主的恩典,现在的我仍然是一个又偏激又极端、不断寻找自我认同的边缘人,而今,竟可以在神爱子的国度裡,与祂的永恆有份。

当我们在睡梦中,常常以为自己是清醒着的,一直到甦醒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不过是个梦,原来自己睡着了。

一个人由非基督徒转变成为一个基督徒的过程,其实也是如此的。神使我的灵魂甦醒,让我知道,过去的生活,过去的挣扎,过去的浑沌与忙乱,只是沉睡中的梦靥。只有当灵魂甦醒了之后,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沉睡的,是盲目的。

神用祂自己的平安吸引了我,改变了我。因着恩典我打开了我的双眼,从前的我以为自己一无所有,然而在主基督裡,我其实是一无所缺。

神检选了我,将我从这个世界呼召出来,不要效法这个世界,日日心意更新而变化,以查验何为神的善良,纯全可喜悦的旨意。一生敬拜、事奉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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