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把外界看透,就是看不见自己明显的问题。我们的盲点让他人吃惊,得失心越重时越严重。我在企业观察到,往往他人都一目了然,知道某人有麻烦,就当事人浑然不觉,总以为情况还可以回转。这就是人类通病:我们被自己所蒙蔽,也被自己的文化圈子所蒙蔽。
《境界》独立出品【信仰反思】
文/临风
这是我的生命故事,以展示认识自己真相的难度。不像电子游戏,人生中任何重大的选择都会带来决定性的后果,无法“重新来过”。可是,往往正当我们以为已经是个“破损货物”的时候,那“原主”却仍然能够整修翻新,重新使用。这就是恩典的人生。
“平衡”是真正的窄路
我出生于一个旧式的家庭,自小父亲管教很严,每天关在家里诵读古书,很羡慕邻居孩子们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胆子小,所以只好表面恭顺,但反叛心很重。这种处事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我的个性:一方面跟着潮流走,一方面又很不甘心;一方面渴望寻找导师,一方面又对权威充满疑惑。一方面秉持乡愿道德,自扫门前雪;一方面又愤世嫉俗,希望冲破现状。我固然平凡得乏味,但却又求全责备,眼界很高,或许可以算是个不甘于平庸的平凡人。
感谢父亲在国学上的熏陶,让我自小对文史就有特别爱好。然而,因为害怕工作难找,于是又不情愿地选择理工科,进入人才济济的台湾大学。这个选择影响了我整个人生的方向。
大学里,我深深被耶稣对浪子那种无条件的爱感召,这种不求回报的爱是在中国文化里面找不到的,于是很自然地拥抱了基督的信仰。
攻读数学是件很枯燥的事,文史和哲学仍然吸引着我,于是常常在校旁的书店里浏览“解饥”。这时,我受到各种思潮的冲击,特别是存在主义和罗素有关人文主义的写作,也开始对自己信仰的贫乏感到不满足,尤其对文化、理性、自由与宗教信仰间的张力感到迷惘。
这期间,我在大学的学生杂志上刊登了一篇《超人的舒醒》,藉着尼采的超人查拉图斯特拉,写出人企图超越自己的悲剧,以及走出自己,面向造物主的豁然开悟。这篇文章受到苏恩佩姐妹的赏识。苏姐当时是《校园》杂志的总编,这是本代表台湾基督徒知识分子心声的杂志。于是在她的鼓励下,我开始在《校园》上写稿。
苏姐走过很多地方,学识丰富,思想深刻,而且有着香港人热情、开放的个性,她对我相当关心,不时找我深谈。与苏姐交谈让我受益匪浅,使我稍微能够走出自我,以及文化的局限。我虽然还是从井底看世界,但至少是在往外看。
大学毕业后,因为对自己的前途还是很迷茫,于是报考同校的研究所,以拖延事业选择。在上研究所这段时间,是我信仰路程的另一个拐点。因为信仰生活贫乏所面临的危机,我开始积极追求“灵命”进深,对倪柝声等人的著作爱不释手,并开始羡慕“灵恩”的经验。
积极追求“属灵”,导致我“轻看世界”。唯有教会内的东西才是有价值的,只有灵命的成长才是重要的。这就是我对“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的了解,把上帝的国限制在教会四壁之内了。这是我“圣俗”二分的时段,教会之内的事务都是“圣”,教会之外的都是“俗”,也就是“万般皆下品,惟独属灵高”。在“传福音”上,表现出来的就是:注重效果远比注重真理重要。
记得有位广受尊敬的长辈曾告诉我一个故事,大意是说,基督徒做生意做假账没有关系,只要好好事奉上帝,多多为救灵魂捐钱就行了。这位长辈还曾告诫我,人生的目的就是好好在教会里事奉上帝,婚姻上如果不幸福,就尽量去“应付”,以求在教会里保持爱主的好见证。这些教导都是引经据典,所以对我印象深刻。
此时,我把一切思想性的著作完全抛诸脑后,认为那都是“人”的东西,都是“无用的知识”,都是“属肉体”的骄傲。没想到,这种“属灵观”影响了我几十年。
就读研究所也是我写作贫乏的时期,因为觉得写作不是属灵的人所当关心的。苏姐看在眼内,没有对我做出任何批评。可是,当我要出国时,她特别把手中刚拿到的第一本《若》(If)送给我。这本书是她翻译贾艾梅(AmyCarmichael)的名著。她特地附上一张字条,夹在书里,语重心长地提醒我,我的信仰观需要平衡,劝告我不要放弃写作,不要让她失望:
这本书曾经多次帮助我,也将不断对我说话。我差不多隔一段时间就把它重读一遍,每次都发现它针对着我说话。正如我在扉页写的:愿这本书在你的经验里成为真实。
原来有意给你饯行,可以好好谈谈。真的好久没有跟你“谈话”了。可惜过去这段日子忙得太厉害,以致没有实现这个心愿。以后虽然不见得会常常写信,不过总会在祷告中纪念。
谢谢你过去在文字上的贡献,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还会有更多的事奉。(不要让我们失望)
你将会有更多的、各种的经验,但愿这些经验—这是我从心底发出的最真挚的愿望— 助你对神有更完整的认识,也助你的基督徒生活找到那平衡的据点。(我至终发现,“平衡”才是那真正的“窄路”。)
这些话让我动容。然而,她对我“平衡”的劝告,在我那追求狭窄的“属灵”的脑袋里装不进去,直到好多年后,我才能体会她早年的苦心。
我是一个写作的“逃兵”
出国深造当然是件人生的大事。可笑的是,我最后才发现自己原来并不喜欢数学。可惜,这是我在拿到博士学位,并且在台大做了几年副教授以后才体验到的。这或许就是我当初没有按照志愿选择专业的代价。
后来我终于发现自己对高性能运算感到兴趣,于是回到美国母校,改行攻计算机。这几十年来,在计算机行业里接触的都是最尖端的(超高速电脑)科技,所以也有一定的挑战性和乐趣。能看到自己努力的成果,这可能是我在职场上最快乐的时段。技术上的先进与表现刺激了我攀爬“企业阶梯”的雄心,于是逐渐从技术层面转换轨道,开始从事管理工作。
原以为,在管理的阶梯上可以更靠近决策中心,以发挥更大的影响力。没想到,位子越高,我就越不能得心应手。原来管理所需要的技能与搞技术完全不同,我既缺乏那种应付领导们的政治手腕,又狠不下心来做开罪下属的决定。我这才发觉,自己的长处原来不是管理,乃是做前瞻性思考和分析问题。
我对自己专业上的学习和工作总是当作“糊口”的工具,觉得与“属灵”无关。回想起来,我所奉行的,不过是“偏执的属灵观”,加上中国民情中那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观念的结合。这种心态是背乎“追求真理”的原则,可以说完全误解了耶稣所赋予我们的使命。
从几十年的职场生涯中我体验到:如果要在工作上胜任愉快,除了能力以外,必定要带着热情,带着好奇心和使命感。这些都与个人的信仰息息相关,有信仰作支柱,才能有恒心和毅力,勇往向前。经验告诉我,以前那种偏执的“圣俗二分”的态度是错误的,因为那把上帝缩小了。
由于看到当时我所服务的公司(硅谷龙头)逐渐失去方向,又看到在新媒体时代,“消费者(个人)产品”逐渐取代“大型企业产品”,成为新宠,我开始对职场失去热情。这时,内心对阅读和写作的饥渴开始涌现,我再次想起了苏姐当年对我的期望。逐渐地,饥渴转为强烈的呼唤,我终于在2011年初退休,专心从事阅读、思考和写作。
很多年前,在我出国进修后,苏姐有次还藉着《校园》杂志《编者话》一栏向我喊活,呼吁我不要放弃写作。这种关心、提携后进的态度,虽然并没有开花结果,但一直深埋我心,不曾忘记。后来苏姐回到香港,创办《突破》杂志,对青少年做出非常巨大的贡献。可惜,苏姐在1982年因癌症英年早逝,在她的眼中我可能一直是个逃兵,这是我一生深感内疚的。
我常想,当年如果不是胆子小,而选择走上文史的路,或者我能跟从苏姐的脚踪,在文字上作些贡献?人生路就是这样,航道一旦决定,就会影响终生。不过,纵然晚了,但还是比不做好。在精神上,我感觉如今真是如鱼得水,生活不多采,但却极其丰富。
人生最大障碍就是认识自己的真相
我这一生犯过很多错,其中最大的可能是我的第一个婚姻。其实,婚前就感觉两个人格格不入,并不合适。但是,我心中犹豫,既然已经交往这么久,分手似乎不近人情。其次,抱着希望,或许婚后会逐渐改善。第三,在一个强调“属灵”的气氛中,周围的人只关心“灵性”的热度,而不是兴趣、志向与性格的契合,对婚前辅导毫无概念。
结果事实证明,婚后的问题更为尖锐。但因为“属灵”的教导,从来不敢面对离婚的可能。不但如此,外面还要摆出“见证”,不让人笑话。一个破裂的婚姻,所带来的痛苦是极大的。然而,一个要维持表面“和谐”的破裂婚姻,那个痛苦更大。
我深信,在不幸福的婚姻中,往往两个人都是受害者。绝大多数婚姻没有所谓欺凌者和受害者之分。我不打算公开讨论我的婚姻,也不想在此讨论基督徒可否离婚的问题。我只能说,从失败的婚姻中我深深体认到自己的残破,也让我打心底认识到,夫妻必须勇敢面对现实,彻底解决矛盾。不能为了面子,为了维持外表的“见证”,因循将就,贻害双方。任何人生的破口和伤痕,如果不去面对,不去解决、弥补,结果不但会造成缺乏透明度,更是形成里外不一致,甚至导致品格破产,影响整个人生。
年纪越大,那些虚浮的东西对我就越没有吸引力,我就越发珍视对真理和真相的寻求,也更谨慎避免教条主义的误区。从经验里,我深刻地感受到,人生最大的障碍就是认识自己的真相。我们每天照镜子,其实可能并不认识镜子里的自己。
以我为例,我一直以为自己走在科技的尖端和前沿。90年代中,有次我工作的老板当面批评我,让我十分吃惊:“你没有冒险精神,总选择安全稳妥的路走,让他人去冒险。”这样,我才开始扪心自问,并且才意识到,我更关心分析利弊,帮助他人走钢索,而从不自己带头,踩上钢索。我也才认识到,自己并不适合做领导。
还有一次,一位好朋友告诉我:“你有两个很大的缺点。第一、害怕,你让害怕限制自己的发展。第二、你太关心别人对你的观感,使得你无法走出自己的路来。”这段话虽然不中听,却帮助我更了解自己的局限。这也是为什么我博客上的座右铭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是在提醒自己,不要把得失看得太重要。
我最近读到一则故事:有次,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一同去露营。半夜里,福尔摩斯把华生医生摇醒了,问他,往天上看,你看到什么?华生医生说,我看到好多星星。福尔摩斯再问他,从这些星星你怎样推断?医生点上了烟斗,慢条斯理地说:我可以推断出很多事情。从天文学来看,我知道天上有亿万个星系和星球。从星象看时间,我估计现在是半夜三点一刻。从气象来看,我知道明天一定天晴。从神学来看,我可以看到上帝创造的伟大和人的渺小。老友,你怎么看?
“华生,你这个笨蛋。有人把我们的帐篷给偷走了。”
人生充满了这种事例,我们可以把外界看得透透的,但就是看不见自己周边一些非常明显的问题。我们的盲点让他人吃惊。问题是,他人或者不肯说,或者他们说了我们听不进去。我发现,越是得失心重时,这种现象越明显。
我在企业观察到,往往所有其他人都一目了然,知道某人有了麻烦,但就是当事人还浑然不觉,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危境,总以为情况还可以回转。这就是人类的通病。我们被自己所蒙蔽,也被自己的文化圈子所蒙蔽。
以我为例,我自认是个真理的寻求者。然而,回过头来看,我骨子里追求的,有时并非真理,而是“成就感”,特别是“属灵的成功”。为了追求成功,我们不惜虚伪。我以前有个错误的想法,以为“只要信主,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以为只有我们拥有真理,其它人都是偶像崇拜者。原来连“自以为义”都是自我蒙蔽的假象。
上帝的心比我们的都大
那种以为,凡出于基督教的都是好的,或“用作好见证赢取自我价值”的想法非常普遍,也很有问题。任何信仰都不能自动提升我们的品格。我们不但只能从上帝的恩典入门,也只能依靠恩典而生活、成长,除此以外,我们无所可夸。基督徒并不比他人强。我能够稍微从那种狭窄的本位主义走出来,都是积累多年面对人类的虚假和自己的失败所得来的体会。真正的信仰,让我们敢面对自己的虚假和失败。
当年大卫王借刀杀了一个忠臣,夺人之妻。先知约拿单来跟他讲了一个富人欺负穷人的故事。旁观者一听,就知道,先知在“指着和尚骂秃驴”。但是,大卫王却浑然不觉,听了以后义愤填膺,要除灭那个富人(《撒母耳记下》12:1-9)。他正义凛然,却对自己的错误完全茫然无觉!这正是我们的写照。
有次,耶稣告诉众门徒,他将要受害。紧接着,两位门徒雅各和约翰的母亲向耶稣求情,让她的两个孩子可以站在队伍的前面,成为模范生。这件事引起了所有其他的门徒的愤怒和嫉妒(《马太福音》20:17-24)。这也是个很传神的例子。类似这样的争论在马太福音里记载了三次!我想,上帝正在提醒我们,我们看得见别人眼中的“刺”,却看不见自己眼中的“梁木”。人世间的问题,常常出在这里。
我这几年来才开始体会当年苏姐留言的真意,她那时就已经看出我的偏执,从自己有限的经验作以偏概全的推演。在我所认识的前辈中,像苏姐这样真实又有洞察力的人不多,但还是有好几位。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色,谦卑、敬畏、爱人、真诚,再加上中国固有文化中的厚重、朴实、忠诚。
越靠近21世纪,这样的人就越少了。多数人急功近利,总在想,如何能更成功,更能推销自己,或如何让自己的机构更成功。最近出事的赵镛基牧师和高维理弟兄都是很有代表性的例子。
在我的观察中,往往那些高举(宗派的)神学路线,或高举神权政治,或高举属灵恩赐的人,目的常不单纯。我接触到不少这样的人。他们不仅自我标榜,更是玩弄权术,里外不一。有恩赐而缺乏品格,待己宽而整人严,很少再看到那种恩惠、谦卑、宽容的情操。让人感觉,他们似乎比上帝还“正统”。我想,同样受到这些人伤害的一定不在少数。
回头看自己,经过种种人生的波折,让我比较敢勇地面对自己,和自己的残破。不但如此,我也逐渐比较能面对其他信徒的错误,以及基督教在历史上所犯的错误,不至于丧失信心。上帝的心比我们的都大,他不仅活在教堂四壁之内,他更关心人类全体的和共同的福祉。他的荣美和伟大远超过我所能体会的。
我认定,一切的真理都是上帝的真理(奥古斯丁语),没有人能够宣称独拥真理。一个真正热爱真理的人不会去把持真理,也不会去操纵、扭曲事实和真相。如果能有这样的胸怀,我们自然会超越宗派主义,以谦卑、宽广的心做真理的学生。我真正地体会了耶稣所说,“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的意义。
可以说,我终于从犬儒(愤青)以及乡愿(迎合他人)的两极中找到了支点:就是站立在那全真、全善、全能、全爱的上帝所设立的恩典中,不再被那些自划的,或是外加的圈子所限制,所牢笼。
那唯一能够支撑我们的是上帝的恩典和他的真理,不是成就,不是表现,不是粉丝的数目,不是点击率,也不是薪水袋的分量,或是事业的成功,或是“玩具”的多寡,或是在基督教界的声望。因为在上帝面前,这一切都不重要。
试想,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损坏的货物,穷得只有“接受恩典”的分时,退回原主不是太困难的事,只有上帝还乐意使用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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