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复活节》第二幕:当底层墨面基督徒遭遇“幸福神学”

《兰林复活节》第二幕:当底层墨面基督徒遭遇“幸福神学”

导读:身处底层山野的兰林团契的底线是:不让人吃,也决不吃人!眼下因为炸山采矿却被迫要全体迁下山。一位提倡“幸福神学”的城里牧师和一个读过萧红、写过小说的外商带来一套替代方案,但需要先交一大笔保证金。这是没有出路的路吗?不肯吃人的人该怎样活下去?

《境界》独立出品【复活节六幕大型话剧】

编剧| 姜原来

(本剧观点不代表《境界》观点)

第二幕:上午

(一二幕间音乐持续——音乐进入尾声部分音量慢慢减轻,疯子的呐喊声远远飘来。呐喊声未落,由远而近传来了一片杂遝的脚步声。然后可以听到卢姐妹的嗓音:“到叹气树下头了,赵爷爷你小心点,抓着俺胳膊慢点靠树干坐,就这样,王芳你把俺捆上吧……就这样,捆紧点,就这样……”

喧哗声中,幕布渐渐拉开,兰林山顶的一块平地。近景是紧邻峭壁的山脊,岩石嶙峋,树木稀疏,多是一些耐寒的针叶树种,唯有一棵巨大的广玉兰树从舞台中间偏右侧山脊苍翠耸立,特別显眼。远景是山脊外面的云山雾海。赵爷爷和卢姐妹靠着这棵巨大广玉兰树席地而坐,上半身已经用绳子捆在树干上。王芳,还有三四个兰林人、三四个山下的民众正围着他们议论纷纷。)

山下民众甲:我们山下都在传说(他指着这棵广玉兰树)这老树又开始叹气了,山上一定有大麻烦了。

山下民众乙:都说城里已经派人上山了,要和你们马上终止山林承包合同,不让你们住这儿了,说要炸山开矿。

兰林人甲:昨天城里来人了,那个开发商还是外国来的。

山下民众甲:听说这几天工程队就要到山下啦。他们就那样,想干啥就干啥,狠吶。炸药一响,你们不愿意,也没法住了。

卢姐妹:(大声地)这是俺的家,俺们的家!(更加狂躁地)俺和赵爷爷就捆这树上了,要炸山,把俺和这老树一起炸了。

(兰林人丙陪着广锁妈赶到。广锁妈看着眼前的场景,楞了一下,跑到树下,蹲在赵爷爷面前。)

广锁妈:老赵弟兄啊,你年纪大,这怎么行哪?

(赵爷爷微微摇摇头,一声不吭,然后转过脸望着山脊外的云海。广锁妈又蹲到卢姐妹面前。)

广锁妈:卢姐妹,你不能急,你一急会犯病的。要捆把我和广锁捆上,也不该是捆你俩。

卢姐妹:(悲切地)广锁妈,他们来毁俺们家啦,俺们不能没有这家呀!主啊,快救俺们家吧!

(卢姐妹悲声疾呼的时候,裴牧师和戴明以及城里来的郭谷、叶老板和那沉默男子一行,也匆匆走上舞台。这时候,开始有淡淡的白雾飘进这块山顶平地。)

裴牧师:弟兄姐妹们,先不要这样,我们还在想办法呢!

(这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紧随裴牧师而来的这三个城里人身上。)

山下众民众:(七嘴八舌地)看!看!城里来的人!真的要动手了,这回完了……

兰林人甲:八十年的合同,你们怎么才过了二十几年就毁约了……

山下民众乙:(对着叶老板问)你们什么时候动手?

(嘈杂声一时停止了,大家看着叶老板,她走到大树下看了看捆在树干上的两个人,轻蔑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叶老板:哎——可怜,可怜,如此可怜!你们这样捆在树上,鸡蛋碰石头毫无意义。当然,他们做石头的沾了一身碎鸡蛋也不体面。

(微风吹动白雾,从叶老板站立的地方飘向那棵广玉兰树下。捆在树干上的卢姐妹突然大叫了起来——)

卢姐妹:有气味儿!奇怪,不像人的气味儿!

山下民众乙:这大姐什么意思?什么气味儿?

章姐妹:我们卢姐妹鼻子特別灵,能闻好多气味儿,有时侯比狗鼻子还灵能闻到……

卢姐妹:(又大叫起来)——不像人味儿,好吓人的气味儿!

(这时微风停了,白雾也慢慢散开。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叶老板那里。)

兰林人丙:我们得问问开发商,为什么这么不讲道理赶我们下去?

叶老板:到山上这两天,我和合同承包户还有你们这位牧师就在商量这事,本来我们商量就行了,轮不上你们这么多人。可是一来,看你们可怜,二来,我发现你们这里大事情还得大家商量着,没想到你们还讲点民主,这是我在这里看到的唯一现代化的东西。好吧,商人只要做成生意就行,所以呢,趁现在人多,我把情况介绍一下,再说说我的一个解决方案。的确,(她手指着山下方向)他们的意思是,中止承包合同,把你们山上的人全动迁下山,封山,这山里有矿,要炸山采矿。

(众人一片寂静,片刻后,卢姐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长啸,紧接着,舞台上一片混乱,大家情绪激动,议论纷纷。)

兰林人甲:这林子这山都毁了,我们山上十几户人家怎么办?

兰林人乙:叫我们搬山下去?我们世世代代是这山里人啊!

广锁:还有山腰孤儿院的那么多小孩怎么办,我们的疯弟兄怎么办?

王芳:这么好的家,我和我家弟兄昨下午刚搬来的,刚会笑了,又……

(王芳呜呜哭了起来)

山下民众甲:是啊,我们下面好几家都准备搬上山跟着广锁妈牧师大伙过日子呢。再早,谁都不会想着住进这大山里,可这些年,山下头河脏了,空气脏了,庄稼地脏了,现在连深井水都脏了,只剩这片大山还算干净。

山下民众乙:地全脏透了不算,人心都脏透了,到处是骗人的、坑人的、讹人的、吃人的,但凡你吃喝拉杂睡,但凡你活着得遇上的所有事情,哪怕一个鸡蛋一块砖一个电话一条信息全不能轻信全靠不住了。都在烂,人不成人样了,家不成家样了,村子不像村子了,都像打仗剩下的。现在山下我们那儿老百姓都说,还是信耶稣的兰林好啊。兰林人心里干净,这里啥东西也都干净,这里没农药没化肥。城里人你们知道吗,兰林的啥东西拿下去卖,现如今都被人抢着买啊。大伙都认准了这的东西,不管是奶是蛋是蜂蜜是山果……啥都实实在在的。好些年前,谁愿意把闺女往这里嫁呀,太落后,电视都收不到,现在我们回过神来了,电视机里那些武则天啥的把人都看奸了,那些春晚啥的把人都看蒙了,有啥意思啊。有个实心实意互相帮衬的大家子才是最要紧的……

山下民众丙:打早,我们平原上的人最瞧不起渔民和这山里人了,觉着山里老人看个病小孩上个学都难,现在我们回过神来了,缺医少药,也比黑医假药强呀,看看现在村里得癌症的一摞一摞太吓人了。兰林呢,有广锁妈那样给人祷告治病的,有草药备着,总比我们强。看看下面的学校,快成了小痞子培训班成了小狼小狐狸精窝了。兰林呢,裴牧师给小孩上课,这个月听说还来了那个戴眼镜的大知识份子(指着戴明)。就这儿,才是“老有所养,少有所教”呢。

山下民众甲:原来还有人嫌山里离镇上离城里远办啥事都不方便,天哪,现在才明白了……

(这时从舞台左侧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和人的呼叫声:“广锁被人打了!广锁被人打了!”随即,章姐妹扶着头上包着染血纱布的广锁跑上舞台,跑到广锁妈面前,大家都围了上去。)

广锁妈:广锁……

(广锁妈似乎一阵晕厥,身子摇晃着,王芳和广锁赶快扶住他母亲。)

广锁:妈,別着急……

裴牧师:姐妹,怎么回事?

章姐妹:今天不是该下山卖山货吗,我们的毛驴车还没到街上,又遇上了那伙黑社会的,上来就打人,连车带东西全被他们抢了。医生给广锁缝了几针,说广锁身体结实,没大碍。我们回来经过马槽屋,才看见咱那头毛驴不知怎地已经跑回来了。第三回了,他们又打人又抢东西,找不着城管管事。

郭谷:裴牧师,下面的治安怎么成了那个样?

裴牧师:有一阵子了。我们这里出产的奶啊蜜啊之类的,本来都是城里一个食品公司收购的。后来,发现那个公司不好,往奶里掺假、蜂蜜掺糖、山果用色素泡……沈老牧师钱老神父在的时候,就给团契定下的起码规矩:我们得和所有坑人吃人的事撇清关系。所以,我们就换了一家食品公司,过了些时间发现,那家公司更糟糕,这里的散养鸡他们拿去冒充野鸡卖,这里的草药他们包装成治癌特效药坑病人。从此,我们就自个拉着驴车去山下把山货直接卖给居民。接着就开始发生打人抢车的事……

山下民众甲:那帮黑社会的我们都知道,和那家食品公司是一伙的。

裴牧师:乡亲们,谢谢你们今天还特意上来牵掛我们。弟兄姐妹们,现在我们不光卖东西有危险,我们有更大的难处了。他们终止合同的事,我们已经多次去据理力争,最后还走了法律程式,当然,根本没处讲理,紧着要赶我们走。

郭谷:裴牧师,还是有一条出路的,你说一说我们叶老板的好方案吧。

裴牧师:(迟疑片刻)是的,这位开发商小姐带来了一个新方案,或许我们还有可能留下来,我也不大明白。这么大的事情,就请大家也听听是怎么回事,再一起好好商量,算不算是个没路的出路?

山下民众乙:裴牧师,不能信陌生人!外面什么世道啊,连熟人邻居亲戚家里人都开始骗开始坑了,怎可听一个陌生人的?

(叶老板冷冷一笑,走向一边。)

山下民众甲:裴牧师,现如今下面谁都信不过谁了,只有你们这儿的人不愿跟人打仗,我们才信得过。你这做牧师的倒还信陌生人的话?

叶老板:(突然说)素质,素质差啊。我想起了萧红写过的一个小故事:街上有个大水坑,没人填坑修路都绕着走,要是有人填土修路就被人认为没安好心——与世隔绝的人,素质差呀,无药可救,裴牧师,我没必要再停留这里了。

(她示意一直跟随她的那个沉默者和她一起离开。)

裴牧师:(拦住叶老板)叶老板,请稍留步。(先是低声对叶老板说)你……你还读过萧红?(然后高声对大家说)弟兄姐妹们,我也拿不定主意,祷告了,还是不清楚该怎么办。但是,你们前辈留下的满山树林、兰林大家庭、马槽屋、一摊摊种的养的还有教会的墓地这山顶的石碑……这一切都怎么办?时间太紧了……万一叶老板的方案是个机会呢?这样好吗,既然她就在这里,还是请大家先耐心听一听她的方案—当然那些将来设想先不用说,先听她说说眼下最紧迫的,好吗?或许能缓解燃眉之急?

(看大家安静了下来都看着她,叶老板姗姗走回舞台中央,不屑的样子。)

叶老板:好吧,就简单说一下。刚才,有人不放心我,是啊,如今谁放心谁呢?我还不放心你们呢。你们是基督徒,可我在北美见的多了。就那些在电视里布道的,能把老虎机说得都往外吐钱,其实呢,超级大骗子。

裴牧师:请说正题吧。

叶春:正题,就是生意。我不是做慈善的,我是加拿大来经商做生意的。做生意、商战、打仗,那儿和你们这儿的打法也彻底不一样。我的生意方案是透明的——让你们和我——甲方和乙方的根本利益各有所得。你们,根本利益就是想留在这地方,至少,留上几年再说,这儿是叵测之地,说变就变,几年后说不定又有机会长住下去了呢。我呢,根本利益就是投资回报,而且我大老远过来不是来赚小钱的。没有百万利润打底,我是不会跑这一趟的,这趟投资考察成本还要七八十万呢。

郭谷:弟兄姐妹们,叶老板的方案可以替代开山采矿,让你们有机会留下来,真正双赢的方案。叶老板还是请你给大家说具体一些。

叶老板:诚如郭牧师所言,这是我和城里方面达成的一个意向方案。方案很简单:你们可以继续留这儿住,但是这里要开发成旅游区,你们每户人家要做民俗旅游接待户……

戴明:旅游?你怎么会想出这么个主意……

叶老板:我是开发商,自然敏感商机。我在北美就注意这里一段时间了,网上有一些关于你们的介绍议论,还有照片,不少就是戴先生你发的。我不会看错的,这儿不仅风景不错,你们现在这种绿色生态的原始生活,变成旅游项目一定有利润。五年十年下来,有关方面的所得不会少于矿产收入。我把这账算给他们听,他们总算接受了。要是你们不接受,我马上走人,没工夫费口舌了。即使接受,你们这一方也得先付我一笔几十万的定金,我不做赔本生意,至少要保本。说完了,决定吧。

郭谷:我建议裴牧师和弟兄姐妹们接受这个方案。我们基督徒就该为上帝“拼命赚钱、然后大力奉献”嘛!

兰林人甲:就是行,我们一下子也没这么多定金哪。

裴牧师:钱不够,想办法还能勉强凑,关键是,开发民俗旅游,这花样一来,会不会事情越来越复杂、变样,到时候,我们兰林人的底线、恪守,还能守住吗。我担心这个。

(大家议论纷纷,只有广锁从人群里出来独自焦虑着什么,然后深深凝视着他母亲的背影,似乎在下一个大决心。他悄悄转身向右侧走去,走出舞台前,他又转过身来,依依不舍望着母亲,随即离开舞台。大家关注在以下的紧张交谈,都没有注意到广锁的渐渐离去。)

戴明:裴牧师,兰林长年累月有人来访,弟兄姐妹们天天都在热情接待。像我,来访了好几次,这回干脆搬这儿住了。但是,接待往来变成了生意,那我们团契的生活早晚会变质,兰林慢慢就不是今天的兰林了,我们的底线是早晚守不下去的。

郭谷:弟兄姐妹们,我劝你们接受叶老板的方案。一来,你们的处境恶劣,已经別无选择。二来,你们知道的,我们教会——城里的统一教会,一直要求你们……叶老板还没来得及说明,这也是城里方面同意叶老板方案的条件之一——你们还必须归入统一教会,接受统一管理。你们这样野外下去也是不行的!

叶老板:是的,这是实行这个方案的一个附加条件,所以这次他们叫郭牧师和我一起来这里。

广锁妈:这么一来,我们就肯定不是如今的我们了。我们为啥留在这里,这里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家。更要紧的是,像前辈老牧师老神父交代我们的,我们的教会我们的团契,我们得守着做人的底线,所以我们绝不和山下乡亲们刚才说的那些黑公司掺和。我们得守着我们信主的领受,所以我们不参加郭牧师你那边教会。要是按这位老板这位牧师的条件,我们才能留在这里,那我们在这里也是开始烂根的大树,慢慢就成了木窟窿架子了,值吗?

(兰林人交相议论:“广锁妈说得对啊”,“是啊”,“裴牧师,怎么办啊”……)

郭谷:裴牧师,从老牧师开始你们就不愿意加入我们教会,老问题了我知道。到了这里还听你们常常提到底线、恪守,这是怎么回事?为了解决问题,我想知道这一套是怎么回事,可以说一说吗?

裴牧师:可以。这个兰林团契弟兄姐妹来自几个教会,有马槽屋的新教教会、有山下湖区的天主教会,这位姐妹(他指着章姐妹)一家是东正教徒。大家主日回各自教会聚会,其他时间在兰林共同劳动生活,慢慢形成了这个基督徒团契,那是建立团契的沈老牧师、钱老神父和大家定下的做人底线——三条恪守。

郭谷:喔……请你介绍一下你们的三条恪守吧。

(此时起,背景音乐转换为亨德尔歌剧咏叹调《绿叶青葱》的交响乐团版本《广版》,并且音量稍稍提高。)

裴牧师:(略略思索)也好——(转身面对众人)弟兄姐妹们,我们在这儿的生活面临危险了,这时候,我们更需要安静下来,重新回想前辈当年在这里牧养我们、在主里为我们确定的生活底线,然后我们才可能冷静想想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裴牧师走到广玉兰树下,赵爷爷和卢姐妹仍捆着坐在树下。裴牧师用手在两个人肩上轻轻地按了一下,继续说——)

裴牧师:大家一定不会忘记,老牧师老神父常常带我们爬上山顶,大家坐在这树下,听他们讲道。他们总是用渔民用山里人生活的事做比喻,让大家听得更明白。讲“做人的底线”,他们是从这棵广玉兰树讲起的。

他们说,这是山里最奇特的一棵树。按理说,广玉兰树需要较厚的土层,可这山顶上的土层薄。你们看这棵树,就在这么点土里扎根,根都扎进了石头缝里,天长日久把岩石都崩开了口子,多坚实的根多顽强的生命啊,像我们渔民像我们山里人一样。广玉兰树一般长在平原上山谷里,这棵广玉兰树偏偏长在了这高山顶上,而且长得最壮实。长在外面下面的树,如今越来越容易遭人砍伐,这大树在这风大雪厚的山顶上扎根,反而避开人砍人伐。广玉兰树还是最不招病惹虫的树,为什么……

卢姐妹:它叶厚皮硬虫子啃它太累,它身上有股草药味儿,虫子不爱惹它。

(绑在树上的卢姐妹突然插话,让大家笑了起来。)

章姐妹:卢姐妹的鼻子就是好,什么味道都能闻出来。

裴牧师:(走过去,拍了拍卢姐妹的肩膀,继续说——)老牧师说,主造人爱人,主爱护人在祂里面活着。我们兰林人就像这树,虽然长的地方艰辛,还是盼着在主里好好站着活着。可是世界魔鬼横行,人活在这世上,第一不得不防着不让人坑不让人吃,这合情合理,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第一条底线-恪守——尽力不让人吃了!老牧师说的多简单实在啊。

说起第二条底线,(他转身拍了拍树干)老牧师给我们讲了当地人关于这棵老树的传说。早年,这山里来了一股土匪。一次,土匪绑架了一个人质,榨取钱财。可他们打探的消息全错了,这个被绑架的人家境清贫,根本出不起赎金,他有的只是一个忠心的妻子。那妻子辛辛苦苦找上山来,要和丈夫同生共死,土匪们恼了,就把这对瘦骨嶙峋的夫妻一起绑了要吊在这棵大树上。(他指着树冠)第一次,刚把这对夫妻掛上去,树枝就断了。第二次,换了根更粗的树枝,刚把绳子系上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山风猛烈,树枝突然又折了。到了这时,众土匪已经有点恐慌了,可那土匪头子人粗性狠,他对着这棵大树火冒三丈说:“今天老子就和你对上劲儿了”,他选了最粗的树枝,刚要把绳子甩上去,就听到这棵老树重重叹了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因为当时,这股土匪像我们现在一样,全围着树(听到这儿,大家都笑了起来),所以这两声叹气声大家听得清清楚楚,的确是大树发出来的,于是土匪们一阵肃静,然后轰的一声炸窝了,全跑了,这股土匪就这样散了。只剩土匪头子恭恭敬敬把那夫妻俩松了绑,送下山,自己也回乡做农民去了。

(在大家的笑声里,裴牧师和广锁妈耳语了几句,广锁妈点点头,两人走到树下给卢姐妹赵爷爷解开了绳子,扶他们站起来。云雾又慢慢出现。)

裴牧师:咱们这棵老树都不愿意做害人吃人的工具,那怕被迫无奈都不干!我们不仅尽力不让人吃,老牧师讲这个故事是为了比喻我们的第二条底线-恪守:我们更要坚决不吃人!坚决不要卷入骗人坑人吃人的任何事情里,坚决不干!。把我们的好弟兄好姐妹这样捆树上,我们的老树弟兄又该叹气不干了。(大家又笑了起来)我们和赵老弟兄卢姐妹的心是一样的,但是现在我们还在商量,城里应该还不会马上来炸山……

王芳:(意犹未尽地)裴牧师,听说,广锁生下来的那个复活节,你和老牧师老神父广锁妈你们好几个,在这叹气树下还遇到过一件奥秘事儿,遇到过一个神秘小女孩,也给我们讲讲吧。

广锁妈:王芳,这事,得按着教会传统,沉默、敬畏、纪念就好,不要为难牧师——

章姐妹:否则这大树又要叹气啦……

(大家都感慨地笑了起来,叶老板刚才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裴牧师的叙述,这时她不耐烦地插问)

叶老板:这棵树真的会叹气吗?

(她边说边走过去仔细打量这棵老树)

裴牧师:(微笑着回答)这……你问大家吧。

叶老板:还有,有意思,你们的第三条底线-恪守是什么?

裴牧师:这条啊,就说来话长了,我们还是以后再说吧。

郭谷:裴牧师,你们的恪守——竭力不被人吃、坚决不吃人。这很有意思。叶老板的方案和这种底线恪守不矛盾啊。这样,我们是牧师啊,我还是先带大家做个祷告,大家再商量决定吧

裴牧师:(犹豫片刻)那好吧……

(郭谷双手合十,闭目开始祷告。除了叶老板和跟随他的那个沉默者,其他人起先也都双手合十参加祷告,但是渐渐地,从戴明、广锁妈、裴牧师开始,人们一个个慢慢垂下手,看着郭谷,直到他如下祷告结束。)

郭谷:上帝啊,请听你仆人的祷告。我受差派来到这里,这里有勤劳朴实的弟兄姐妹们,有乐意奉献牺牲的仆人。主啊,求你恩膏他们,每天的生活滴下油脂。他们既归向你,就是照着应许承受产业的人。我奉主名宣告,上帝对亚伯拉罕所应许的一切也全属于我们,无比繁荣和无限祝福属于我们,现在与未来只有得恩蒙福。我们出也蒙福,入也蒙福,睡也蒙福,行也蒙福,世界吃人的灾难任何的灾难困苦都与我们无关,失败、疾病、贫穷、衰老、死亡,全与我们无关。因为基督已为我贫穷,使我成就富足;祂已为我戴上荊棘冠冕,使我戴上胜利冠冕,祂已替我受了鞭伤,使我永无伤病;祂已为我上十字架,使我脱离一起诅咒灾殃;祂已为我受死复活使我永不灭亡。今天是上帝所赐的日子,弟兄姐妹们告別挣扎拥抱产业,从此只有欢喜快乐,每步心想事成,一路福杯满溢。奉耶稣基督的名祷告,阿们!

(没有一个人回应他,他正眼看着大家,叶老板不禁大笑起来。)

裴牧师:郭牧师,大家都在,你有话就直接和大家说吧。

郭谷:(他振作了一下精神),我要说的,祷告里都有了,很遗憾,你们不能回应刚才的呼召,幸福神学的呼召。

裴牧师:“幸福神学”?看来,我们的分歧很深。

郭谷:(嘲讽地)是很深,深到你们这儿甚至有自己的“神学”,“不吃人神学”。

戴明:(突然激动地插话)不吃人神学?!有什么不好。不要说基督徒,世界上一切的良知,都应该从最初级最起码的不吃人开始。今天泛滥世界甚至教会的最大泡沫就是:自以为在做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好事在救人,其实还在参与吃人,不管对此是否知道。其实,连不吃人都做不到,任何良知更不要说神圣信仰都不值一谈,因为吃人的人怎么可能真正信仰救人的上帝?这是我到这里后最大的震撼收获——“不吃人神学”完全正确。可是,就连这条最起码的底线,今天要做到都太难了。今天仍然有形形色色的直接吃人事件,但是更多的是间接吃人,因为在全球化的生活世界里,无数吃人事件被专业细密分工成无数环节常态运作,隐藏了它的吃人真相。我们生活的每个细节,我们浑身上下的每个用品,都可能沾染着血迹。随便举个例子。郭牧师,我看你脚上穿了双名牌鞋,但你看我们兰林人,都穿着这种自制的衲鞋。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拉出兰林人丙)这姐妹就是从鞋厂回来的,她在那儿干了十几年,磨鞋机的粉尘把她的肺毁了,我去过那车间,乌黑的鞋粉弥漫着,工人浑身上下和煤矿工人一样全是黑的,这种肺病比矿工的硅肺病还要可怕。她病倒了,没有治疗费,只能回家,三十多岁的人,你看她像五十多岁……

兰林人丙:要不是回到这儿,我早没命了!

戴明:所以,这里的弟兄姐妹只穿我们自己做的衲鞋,只要知道哪样东西和吃人有关,我们就坚决不用,因为按着我们的恪守,我们拒绝吃人,所以我们不用这个不要那个……

郭谷:(大笑起来)哈哈,你这不是完全否定现代世界吗?想抓着头发离开地球吗?

戴明:我们的确盼望着圣经里说的,上帝来把我们提到空中的日子。这日子没来前,谁也不可能逃避现代生活。但是我们有个理想,尽一切可能不被人吃也不吃人,怎么可能做到呢?这就是不吃人神学啊!太难了!不要说城里人,就是过着这么简朴生活的兰林人,都不可能完全做到。但是,因为主的呼召,我们必须竭力做到。而且从两方面去做,一是具体从每箱蜂蜜每筐山果每双鞋一件件最具体事情做起,二是根本的,传播救赎的信息,在我看来,还要依据信仰影响公共文化,致力于这种现代吃人战争的根本结束……

(郭谷盯着戴明和裴牧师,边听边考虑着什么。这时,他打断戴明的话,轻轻鼓起掌来——)

郭谷:你也是做牧师的料啊,可以留在这儿候补,因为你们的裴牧师要离开这不吃人神学的发源地,到盛行你说的那种“间接吃人”的北美去了。

(大家的惊讶目光一下子都转向裴牧师。)

裴牧师:(缓缓回答)有这回事。一年前我偶然遇到一个机会,那边的神学院提供机会让我去读神学博士,我也想加加油。就——

戴明:(震惊地)裴牧师……太多的青年牧师到了那儿,黄鹤一去不复返……

叶老板:因为那儿最普通的一个牧师,生活水准也是裴牧师的几百倍吧?

裴牧师: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没决定下来,还在考虑……

郭谷:(惊讶地)老同学,你——疯了吗?这还用考虑?经过这么多年折腾,我以为再笨的人也会清醒面对现实了,难道你还像在神学院读书时那样迂吗?绝好机会,一生就一次,你在这儿服侍时间也够长了,从上帝到这里每个人,你谁都对得起了。你城里的爸妈妻子多不容易啊,虽然有奖学金,可是你爸妈把他们四十四万的全部积蓄叫我带来全数交给你,就是催你一定要去……你还要考虑?这山里空气再好水再好山果再好人再好,也是……偏僻闭塞的大山里啊。你看我来这儿两天,手机电脑资讯全部中断,连欧锦赛谁夺冠都不知道,这也太落后了。外面的世界多大多热闹多精彩,美好年华怎么可以完全耗在这里?

叶老板:两位牧师,我反正不是信徒,说话自由。听说郭牧师你是第一次来这儿,比我们还娇贵啊,我每年还特意到这类野地方住个几天呢,为啥——历练!成天泡美容院健身房酒宴花园里能有大眼光做大买卖吗?说实在的,在北美,你这样的我可没少见,说穿了,你也是生意人,拿上帝做生意,拿信徒做市场顾客。我是越来越佩服裴牧师,可是有点……

瞧不起你这位郭牧师了。

广锁妈:弟兄姐妹们,我们应该好好为裴牧师郭牧师,为我们接下来的路祷告,都交给主,安静等主带领吧。裴牧师,我们和弟兄姐妹都回马槽屋吧,先为这些事情好好祷告。

裴牧师:嗯,广锁妈说的对,我们先下去吧。

叶老板:裴牧师,你留步,我还有事儿和你商量。

裴牧师:那,广锁妈,你先带大家下去,我马上来。

(广锁妈带着众人下。舞台中央只剩下裴牧师与叶老板。叶春的那个一直戴着墨镜的沉默陪伴者则仍然远远坐在舞台一角观察着这一切。)

叶老板:我想说的是……

裴牧师:等等叶老板,刚才我没来得及问你,你,还读过萧红?

叶老板:怎么,不相信?

裴牧师:没想到。

叶老板:商人就不读书了?我是萧红老乡,黑龙江人,不但喜欢萧红,自己还写过小说呢。后来下岗,才去深圳做生意,再移民加拿大。

裴牧师:是这样啊。

叶老板:想起一个北美诗人的诗来了:

“诗歌不会让任何事情发生,

诗歌只能在山谷留存。”

果然,在山里突然又说起了诗歌说起了萧红,行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了,言归正传。我要你留下,是因为刚才听你们的辩论,我又产生了一个创新方案,对双方都更加有利。

裴牧师:你,还真的很能“创意”!

叶老板:我的生意行当嘛……

裴牧师:请说。

叶老板:你们不仅可以继续在这儿生活,而且这里暂时也不用变成旅游区,一切照旧,而且必须一切照旧!

裴牧师:这,又是什么意思?

叶老板:听你们辩论,我突发奇想,这儿可以挖出一桶桶金子。

裴牧师:我们和金子无关。

叶老板:听着!你们照旧过你们的日子,这两年,你们该干啥干啥,我们可以一点不干涉。只有一条,等我完成了对这里的文化包装推销后,大概两年后吧,每年你们得接待一批国际游客。

裴牧师:这还不是旅游区吗?

叶老板: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那是高档游客,欧美日精英,每年只来一批,最多百来个人。你知道六十年代西方嬉皮士们都涌到印度去的事情吗?等我包装好了,那些最高档的雅皮士就要用登月的价格才能到你们这儿来访问体验,住上一个月,这是活生生穿越时间隧道的旅行体验,肯定比登月旅行费用更贵。一年就一个月接待,其他时间,你们一切照旧,而且必须照旧,才能保持这种前现代的魅力。这里应该封山育林,成为彻底的原始文化保护区。对,就这样——叫“不吃人文化保护区”,肯定轰动!。这是天下对你们最有利的方案了!

(裴牧师显然深有触动,在舞台上来回走动紧张思考着。)

裴牧师:城里方面能同意思吗?

叶老板:(也思索了片刻)好吧,为了做成大生意,我和你实说了,城里有土豪还有乌纱帽有求于我,要帮他们全家移民,转移资产,还要……其实就是洗钱。这一切都要悄悄进行,这是高度专业彻底隐秘的程序,他们好不容易找到我,能放弃吗。你们这儿的开发计划,本来是有人转移资产计划的一部分——这些复杂的金融花样说了你也不懂,省了吧。总之,他们指望我这个加拿大人了。这个新方案,换个花样而已,没问题。

裴牧师:看来……看来……

叶老板:你先不要看来,你们有底线,我们经商也有底线:绝对不做赔本买卖,干这干那干啥都得拿了保证金才干,所以,你也要付我最低保证金。说实在的,我很欣赏你,可欣赏归欣赏、买卖归买卖,一分钱不能少,四十四万!

裴牧师:四十四万,我父母给我的出国钱,你怎么听得这么准?

叶老板:哈哈,小弟,抱歉了,我们对钱数最敏感,不说这个了,我在这儿耽误够久了。这样,你必须现在就决定,我马上赶回城里去和他们拟定这规划,这样才能确保他们停止炸山开矿打算。这笔保证金不能转账,就要郭牧师带给你的现金。或者他们来炸山开矿、或者我说的这个方案!

裴牧师:为什么这么急?

叶春:我有我的事,为了这四十四万小钱,我还值得在这儿多停留一分钟吗?我是奔着几年后,在这里至少年收益八九位数,才和你说这话的。

(这时,山里又传来了疯子的呐喊声。云雾从山下飘上来,卢姐妹突然走上舞台,她像狗一样一路走一路紧张嗅着空气。)

卢姐妹:不对劲,有怪味儿,是鬼的气味……

(裴牧师则仍然在舞台上专心致志痛苦思考着,疾步来回走动着,对卢姐妹的到来视若罔闻——他似乎痛下决心,走到叶老板面前。)

裴牧师:好吧,最新方案——现在一切照旧的方案!等会下去我把我父母的钱给你,四十四万!你算得真精啊。

叶老板:我在加拿大进修过——精算专业。

裴牧师:我……我还没来得及祷告,我都忘了祷告,太急了。我是因为萧红、因为你毫不掩饰的透明生意经才相信你的。一个被黑龙江豪情薰陶过的人、一个来自加拿大绿色世界的人、一个喜欢萧红会读诗的人、至少还有恻隐之心吧,至少……

(风停了,雾气在散开,卢姐妹恍然若失。)

卢姐妹:鬼的气味!是鬼的气味!这里有鬼味……

(卢姐妹恍恍惚惚走到大树下,靠着树干坐下。叶老板这时突然双手抱头,跌跌撞撞的样子。一直在远处沉默坐着的那个男人跑过来上前扶住了她。)

裴牧师:怎么回事儿?她不舒服?有药吗?

叶老板:老毛病,老毛病发作前的征兆。我得离开,只有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你们不用管。

(她用力推开了沉默跟随者,急匆匆奔出舞台,沉默者急随而去。

这时,王芳急匆匆跑上舞台,和叶老板差点迎面相撞。)

王芳:裴牧师裴牧师,广锁不见了,有人看到他下山去了,一定是去煤窑打工了,广锁妈急得晕过去了,……你快回去,你快回去啊……

(裴牧师一阵惊骇,拔腿跟着王芳跑了几步,突然返身对着观众席方向跪了下来,举起双手望着天空——)

裴牧师:主啊,在吃人的战争世界里,不肯吃人的——人该怎样活下去啊?!

(幕布急闭,又传来了疯子的呐喊声,一声紧似一声。音乐声起——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乐第一乐章的呈示部)

《兰林复活节》第一幕 | 原创话剧连载

《兰林复活节》第三幕:黑煤窑的深处上帝同在吗?

《兰林复活节》第四幕:受苦的基督与遭害的人同在

《兰林复活节》第五幕:当金钱的逼迫来临,天国在哪里?

《兰林复活节》第六幕:疯狂时代如何做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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