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骄傲就是我的氧气,日本却拿走了我的氧气面罩。留学东京接连遭遇语言不通、租房被骗、护照丢失、打工被欺负……那段暗黑的日子成为对我狂妄自大的最大打击,我无法接受自己的低级错误和任何不完美之处。而身边是许多逃课、滥交、酗酒、自残的中国学生。
《境界》独立出品【 这世代·90后 】
文 | 唯一
播音| Grace Sing
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一直都是我的梦想。大三时,我选择去日本留学。世界那么大,从小到大我都喜欢英语,为什么最终去了日本,又为什么偏偏是东京?如果不是日本、不是东京,后来的这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的。
我以为自己肯定撑不下去
初到日本,身边都是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只有我就读于政法学院,对日语一窍不通。倍感压力的我,没有选择去打工挣钱,而是放弃了所有娱乐,过起了苦行僧般的生活。
每天一大早就起来朗读,下午去上课,晚上去图书馆自习。不能够用日语表达,不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快节奏的生活让焦虑充斥着每一天。我告诉自己:“要忍耐忍耐再忍耐,再熬一熬,再撑一撑,过去就好了。”压力很快耗尽我对日本的新鲜感,我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孤独中,我开始想念中国的家人、朋友,想念在中国一切唾手可得的安逸,更怀念那个在中国顺风顺水、自命不凡的自己。
听起来很风光的留学生活,我却一度过着居无定所、有家不敢回的日子,甚至有一年竟来来回回搬了四次家。最惨的一次是被做房产中介的台湾人骗。记得那天夜里12点,台湾中介上门说房子不能再住了,月底我们这些留学生都必须搬走。入住之前虽然没有签合同,但是他当时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们一定能住满一年,结果不到两个月就半夜上门编造各种理由撵我们走,直到凌晨3点才离开。
最后收钥匙的时候,他又强行向每个人收取一万日元的费用。就像被世界狠狠打了一巴掌,我清楚地看到人性的丑恶。为了钱,可以丢弃自己的诚信甚至良知。
祸不单行。搬出来的时候,我丢了一件行李。行李不值钱,可偏偏护照、银行卡都在里面。为了找到行李,我想尽办法,甚至天天蹲点翻看垃圾堆、问附近的商店和路人,希望有好心人能提供一丝线索。我还请求那个中介帮忙确认行李是否遗忘在原住处,可他收了钱,却百般推辞。最后在我苦苦哀求之下,他才拿钥匙打开门。行李不在里面。
当时我要赶写毕业论文,而且早已买好了机票回国参加论文答辩、拿毕业证,在这个节骨眼上护照却丢了。如果护照不能如期补办,就不能如期毕业、继续升学。过去一切的努力,曾经咬着牙忍受过的孤单便前功尽弃。我好害怕。
搬家时,因为匆忙没顾得上了解新居的情况。住进去之后才发现,新舍友是一位忧郁症患者。有一天晚上回家,一开门漆黑一片,她一个人坐在床上,头发散乱,喃喃自语。看到这一幕,吓得我赶紧跑出去,直到深夜才硬着头皮回家。舍友一旦发作,就会做出很多可怕的事情。为了自保我常常一个人在外面走到深夜,或者去朋友家借宿。
白天上课,晚上我固定到一家意大利餐厅打工。因为日语不够流畅,我只好到后厨洗碗和上菜。这辈子都没洗过这么多碗的我,从晚上6点到12点,一直站在发臭的洗碗池旁用刷子洗着各种大大小小的盘子。刚开始以为自己肯定撑不下去,但是看着一只只碗碟被我洗得锃光瓦亮,我没想到竟然一洗就是半年。
护照的报失、补办尽都不顺,机票改签不成,毕业论文无绪,跟中介的纠纷无果,生活窘迫,打工被日本人欺负。没有钱,说不好日语,还要面对生活、升学的种种压力。那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日子。
日本拿走了我的氧气面罩
为什么日语说得不好?为什么申请不到奖学金?为什么没有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我竭尽全力想靠自己去找回那份骄傲。因为骄傲就是我的氧气,在日本的日子却让我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不快乐,也找不到生活的意义。
以前我很喜爱找各种各样的无分巨细的目标,如同奥特曼打怪兽般,每完成一项任务、达到目标后感觉自己的能力又加强了,从而获得快感。我盲目追求别人的认可,执意成为在自己和世人眼中完美的人。别人的目光和赞扬声都让我觉得自己光彩夺目,自我不断地膨胀,迎合世界寻找掌声,乐此不疲。
我从小成长在一个缺乏安全感的环境,习惯了用表现好来赢得家人的关注。在我和弟弟成长的过程中,父母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吵得不可开交。妈妈性格要强,脾气易怒,遇事不顺心就容易发作。爸爸性格内敛,不懂得表达,不知道怎么跟妈妈沟通,更不知道如何面对妈妈的语言暴力。
在我5岁左右,爸爸曾经出轨过一次,妈妈看到我和弟弟年纪还小,选择了维系家庭,但却从未原谅。每次生气的时候,妈妈总是不分场合、不留余地数落爸爸,连作为女儿的我多次都看不过去。妈妈从来也听不进关于自己缺点的任何话。
为了吸引他们的关心,或者说为了让他们安心,我从小就很独立很懂事。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五岁的我就早早背着大书包抹黑上学了。父母忙于事业,我的学业和生活全靠自己,所以养成了凡事都靠自己努力、用成绩和掌声来换取别人的爱的习惯。我变得敏感多疑,又追求完美。为求完美,我可以成为工作狂,可以不择手段。我心底一直不愿承认,我其实是用骄傲包裹着自卑,心被忧郁的灵缠绕。
我曾信奉无神论。不过,与其说我是无神论者,不如说是狂妄自大、自我中心的瞎子——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我的人生信条就是“唯有竭尽全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只要我努力,凡事都可能”。我无法原谅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却没有做到最好,无法原谅自己会犯低级错误,我被完美主义压得透不过气,甚至常常受困于焦虑忧郁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我信靠自己的狂妄,在东京这所城市前所未有的饱受打击。
有一天,你若觉得失去勇气
早在刚来东京的第一周,我就受到邀请去参加一个叫“生命游戏”的营会。在那里我认识了一群基督徒朋友。他们看起来善良有爱,但当他们告诉我,在浩瀚的宇宙中有一位创造主,世界的一切不是掌握在人手之中,而是掌握在这位造物主的手中,祂爱我,想要祝福我,并与我建立亲密关系的时候,内心的骄傲让我对此深表怀疑。单单凭着信?我做不到!
在我倍感挫折的日子里,圣诞节时我第一次听到盛晓梅唱的《有一天》:“有一天,你若觉得失去勇气,有一天,你若真的想放弃,有一天,你若感觉没人爱你,有一天,好像走到谷底。那一天,你要振作你的心情,那一天,你要珍惜你自己,那一天,不要忘记有人爱你,那一天,不要轻易说放弃。这个世界真有一位上帝,祂爱你,祂愿意帮助你。茫茫人海,虽然寂寞,祂爱能温暖一切冷漠;祂的双手,渴望紧紧拥抱你,漫漫长夜,陪你走过。祂爱你,伴你一生之久。”
歌词写得真好!我感觉就是唱给我的,自己那坚硬的心开始变得柔软。牧师说:“这是一份白白的恩典,是一份礼物,只要你们愿意接受,就可以得到这份礼物。”我深受感动,我想把耶稣基督邀请到心里,求祂的帮助,求祂不要让我独自面对这一切。因此我跟着牧师做决志祷告:“求神赐勇气,能够单单凭着信跟随你;赐渴慕的心,能够读懂神话语,与神建立亲密的关系;赐属灵的眼睛,看到神的爱和身边众多的天使。求神帮助我改变,摆脱这样不堪的自己。我信,但不信足,求神帮助。”
的确,神给予的试炼不会超出我所能承受的。在自杀率超高的东京,我没有选择跳入铁轨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没有像身边很多留学生一样选择酒精或者滥交去逃避现实。而是找到神,或说被神找到。
黑暗中的孩子,只要有父亲的搀拉就不再惧怕。在那段痛苦的日子,每当祷告结束睁开双眼,现状并没有马上改变,心里却异常平安。神不打盹也不睡觉,明了我的全部,因此神的话语所带来的安慰和医治,超过我所能理解的。每一次的祷告、抱怨、哭泣、快乐,祂都在垂听。虽经历患难,却不至于失去盼望。
一路走来,弟兄姐妹为我祷告、鼓励我,陪我办新的护照,重订机票,找新房子,找新工作。若没有他们一直的陪伴和鼓励,就不会有此刻的我。大半年后,一切逐渐回到正常的轨道上,2016年10月,我在东京新希望国际教会受洗了。
圣经中一个故事对我很有触动。有一次耶稣和门徒一起出行,门徒忘记了带饼。在我眼中,门徒应为这种“低级错误”受到惩罚,但耶稣没有责怪门徒,反而让他们可以经历祂的大能。人常常会犯错,神接纳我们的软弱,可是用“追求完美”来助长自己的骄傲却是必须警醒的罪。
圣经说,“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神从来都没有要求我成为完美的人。真正的成熟是指有足够的勇气坦然面对自己的不完美。完美主义是靠自己,长大成熟是靠神。基督信仰为我开启了新的生命,也给我了一双新的眼睛,让我可以渐渐从过去的迷失中挣脱出来。
那些夜晚,他们如何度过?
信主之后,我的眼光渐渐从自己转向上帝和他人。因为经历过留学的各种事情,我很留意那些刚刚来日本的中国学生。类似的经历帮助我很容易明白他们的感受,了解他们的需要,与他们同哭同乐。
我注意到小张,是因为每到放学的时候她经常一个人坐在研究室外面的沙发上发呆。和我当初一样,语言障碍让她饱尝自卑之苦,无法跟同学小组讨论,无法在大家面前发表报告,很难融入环境。每次上完课,她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平复自己。她觉得周围的人都看不起她,故意疏远她。她抱怨家人为什么送她出国、不理解她的感受。从她的抱怨里,我却发现苦毒像一把利刃一样扎伤了她自己。
冰冰每天晚上九点多才下班,回到家还要挑灯夜读。这是她毕业后的第一年,找工作的经历让她吃尽苦头。求职的第一年注定要吃不少闭门羹,有人甚至因此患上抑郁症。冰冰终于进了一家公司,可是没有任何经验,连话都说不清楚,培训排名还倒数,能为公司创造什么价值?所幸,后来她在英语培训中慢慢找回了自信,还遇到欣赏自己的前辈,可以做自己喜欢的项目。好像大小目标都实现的时候,她却觉得人生突然失去了方向,这样的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还有一群小留学生,15岁左右心智还没有完全成熟就离开父母、独自来到日本。三观未立,就独自面对花花世界。许多人逃课,沉迷游戏、滥交、寻找药物和酒精的刺激,就算没有沉沦与堕落,失眠和焦虑的状态也几乎伴随了他们的整个青春。在某段重要的时刻缺失了家人的陪伴和正确的引导,将来再多的弥补也无法填充曾经的空白。
曾经的舍友小魏,就是一个小留学生。白天去语言学校上课睡觉,晚上去酒吧跟朋友喝酒聊天,后来干脆直接做起了卖酒的工作。我无意中发现她手上有很多或深或浅的长伤疤,才知道她有自残倾向。再过几天她就满20岁了,在日本法律上她现在还算是未成年人。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凌晨3点半左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尖叫,她用力敲着每个人的房门求救。我们从熟睡中醒来,并不见人影,只看到地板上一大滩鲜血。大家都没有回去睡,不断打电话联系朋友询问她的消息。直到当天傍晚,她才回到家。事后才了解,她自残的时候失手割到了动脉,血流不止。当时她身上没有钱也没有保险证,日语也不熟,无人陪伴,靠着求生意志自己打的去了医院。
我真不敢想象那天晚上她是怎么度过的?在医院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每次看到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疤格外心疼。花季般的少女,她的心也如此伤痕累累吗?酒精与性,只能暂时缓解内心的寂寞和空虚呀。
人心里的空洞,无论是爱的空洞还是意义的空洞,只有神自己才能填满。我多么希望,神在我生命中一切美善的作为,也做在和我同在东京的那些或自卑或骄傲、或孤独或苦毒、或沉沦或打拼的年轻人身上。
一次的饶恕祷告还远远不够
并非一信主,一切烦恼就一扫而空。“我的生命真的发生改变了吗?”“神真的时时刻刻陪伴在我左右吗?”“神,你是真的爱我吗?”即使信主了,也常有软弱,怀疑的声音如梦魇一样,人有时如被蛇缠绕,无法呼吸、无法挣脱。苦毒久久占据着我的心,我没有勇气去饶恕凡事不尽力的自己,也饶恕不了日夜争吵给我留下阴影的家人。
留学第二年回日本的时候,在去机场的路上,妈妈一直数落爸爸,一个多小时里我只听到不停的责骂,只记得面目狰狞的表情。爸爸再次选择逃避,家里第二次有了第三者。妈妈还是不停在亲友面前抱怨。虽然他们现在还住在同一屋檐下,却过着各自的生活。
我总是靠自己的努力想去改变妈妈的受害者心态,尝试跟她去谈婚姻关系,往往没说几句便大吵起来。妈妈一句话都听不进去,还觉得我是爸爸派来指责她的,母女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差。失望的阴霾笼罩着我,看不到希望。
信,是因为实在别无他法。在你,黑夜犹如白天,黑暗犹如光明。若我笨拙的手会折断,你的手却不会出错。
当我们以为自己的能力超过神、想要靠自己的时候,就深刻地明白人性。主呀,我只不过是个迷失的孩子,求你饶恕我的过犯,饶恕我处处苛求自己追求完美,饶恕我因为骄傲常常依靠自己去改变一切,医治对父母充满抱怨的心。
转眼信主已经三年了,我经历上帝无数恩典。考上了我喜欢的早稻田大学,学到了喜欢的专业。虽然迷惘跟不安还是会有,跌倒后的站立可能还会面临再次跌倒,但在神爱的搀扶中,我能够在磕磕绊绊中不断成长。
我开始能站在父母的角度理解他们。我知道罪的权势如此之大,在代际之间扩散传播,我的父母靠自己的血肉之躯是无法胜过的。因此,我向上帝祷告说:“天父,我现在选择饶恕我父母一切的过犯,并接纳他们过去和现在的本相。他们也是受过伤害、尚未痊愈、仍有需要的人。当我看见一些改变时,我愿意去肯定他们。不再计较他们的罪,不再指责他们,不再对他们有苦毒的期待和论断。请你也藉着我来爱他们,怜悯他们。一次的饶恕祷告还远远不够,若魔鬼攻击时,当情绪再次涌上心头时,求主帮助我刚强壮胆、争战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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