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以前我在煤矿干活,比送外卖辛苦百倍,亲手挖出同事的尸体,周围人转眼就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活过。后来贷款买车被亲弟弟捅刀子,至今欠债。天天提着脑袋干活,我就想知道我活该受苦吗?我是否只配这样没有尊严地活?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我这个人有什么价值?
《境界》独立出品【口述实录】
口述 | 以诺
采访 | xila
扫码奉献,同作主工
即将到来的春节,又将是外卖小哥格外忙碌的时候。 我的工作是送外卖,在美团众包。每天火急火燎是常态,闯红灯,骑车看手机,是我们的职业形象,有人管我们叫马路杀手。去年有段时间微信上热议外卖小哥的话题,提议多等我们五分钟,说实话,热点说过就过去了,对我们的活法影响不大。
有一次,我跟几个同事说,我们要有底线,平台其实一直在测试我们的底线,今天五块,明天四块六,又降到四块,我们如果守不住底线,就陷入恶性竞争,生存处境就越来越恶劣,这根本就不是谁多等几分钟的问题。但那几个伙计只用一句话就把我怼回来了:“你不送,有的是人送!”
面对每天超负荷的工作和心理压力,我改变不了平台,也影响不了别人,但信仰却给了我自己说“不”的能力。我把礼拜天拿出来敬拜上帝,陪伴家人,感觉不亏;当别的伙计一次挂六七单,我坚守四单的底线,感觉也不亏;我相信上帝在我送外卖的时候与我同在。
比起几年前在矿井的经历,那些同事说没就没了,就像从来没活过一样,我自己也险些遭遇矿难,亲手从煤堆下面挖出同事的尸体,现在每天能呼吸新鲜空气送外卖,我觉得很感恩。我只是忍不住问自己,我真的就活该受苦吗?我是否只配这样没有尊严地活一辈子?
我干过比送外卖苦千倍的活
我是80后,1981年在陕西出生,12岁和父母回到祖籍河北蔚县。我记得四五岁的时候,当时还不信主的妈妈带我去过教堂,因为妈妈觉得里面的歌好听。虽然对教堂里的事儿都忘了,但那种在歌声中特别享受、特别舒服的感觉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是我为数不多的童年美好时刻。之后直到2011年,我的生活都和教会、上帝没有交集。
回河北后,要适应新环境,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初中毕业后,我想反正也学不进去了,为家里省点钱吧,就辍学了。人生忽然没了方向,学了两年修摩托,觉得没意思。我的父辈在陕西时就在煤矿干活,回来河北又到了矿上。我也就上了煤矿,直干到2002年。说是煤矿,其实就是私人小煤窑,环境极差,生死只是眨眼间的事儿。
2002年底,我21岁,在农村也该谈婚论嫁了。我们家穷,陕西的舅舅怪我爸没有给我谋个“好名声”,很难讨到对象。舅舅所谓的“名声”,其实就是骗人,他让我回陕西矿上干个临时工,告诉河北老家人就说是正式工,用“好名声”找个对象。
2003年赶上非典,没去成。2004年,经不住爸爸一直劝,为了证明自己能出去混出个样子来,我就只身一人,拿着一个写着地址的纸条,坐了三天两夜的车,去到两千里地之外的陕西为自己挣名声。
没想到,陕西煤矿的环境比河北还要艰苦,比起今天送外卖来更是苦千倍还不止。那种苦,除了身体上的痛之外,更苦的是非人的待遇,我才知道什么叫没有尊严地活着。我们每天在矿井里要待超过14个小时,空气浑浊,暗无天日,大大小小的事故司空见惯。一进矿井,就等于把命交给老天爷了。对比起来,今天我还能活着送外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觉得很感恩。
每天一睁眼就是难捱的苦,不过这也有一个好处,苦到极限人会问“为什么”。我开始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挣钱吗?可这样挣钱,我既没有快乐,又看不到一丁点儿光亮。每天走进漆黑的矿井,就好像把我的人生钉进了棺材里。我当时只有二十多岁,却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未来——我这辈子就要这样过吗?
在井下出事的本来是我
月底的一天,再加一天班就能拿到那个月的全勤奖,四五百块对我来说是一笔大数目。交班的时候,矿工们会在一个小礼堂开会,前面一波工人介绍井下的进度,然后下一班下井。
当我走到礼堂门口,忽然脚迈不动了,心里极其不安,挣扎纠结了老半天。我又想拿全勤奖,心里又特别难受,正在这时候有个声音说:“钱什么时候能挣完啊!”听见这个声音后,我好像忽然开了窍。我一直辛苦干活,只知道赚钱,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声音一出现,我决定今天不上工了,转身走回来,心里不仅平安了,还莫名其妙地特别开心。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我去换早班。一去才知道,前一晚井里发生爆炸,所有在场的工人全被炸伤送去了医院。伤残一片,最严重的一个人眼睛失明,每个工人背后都是一个家庭。我呆在那里,连连后怕。我在矿里是爆破员,出事的本来是我,心里的声音却让我逃过一劫。我忍不住想,是否冥冥之中真的有谁在保护我?这次事故让我再次纠结于人究竟为什么活着。
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哲学问题,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吃过很多苦,天天提着脑袋干活,经常与死亡打照面,我就想知道我真的就活该受苦吗?我是否就只配这样没有尊严地活一辈子?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我这个人有什么价值?
虽然问题在我头脑里越来越响亮,我想寻找,但没有人给我答案。其实那并不是这个问题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早在河北矿上的时候,我有一个同事,小伙子高大帅气,下井的时候还跟我聊天,几小时后,人就没了。这样的事,我经历过不止一次,身边的人说消失就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活过一样,但对他们的亲人、妻子、孩子来说,天都塌了。
我也还亲手挖过死人,那种惨状一般人难以想象,今天回想仍然不寒而栗。你只有亲手从煤堆里挖出同事脑袋的经历,才能体会我当时的感受——脑子一下子懵了——那种冲击让你不得不思考。
我爸给我的唯一一个答案就是,在陕西干活,然后回河北老家骗个女孩子作媳妇。但我已经不想这样了。事故发生之后,有一次我爸来陕西,虽然他还是劝我留下,但我说:“我不想干了,我想自己作一回决定。”
我找到了愿意为我“受罪”的人
2008年,我回到河北,摆脱了“正式工”的谎言。我发誓不再回煤矿工作,就用攒下来的钱买了辆车,往矿上拉人,跑黑车。同时,为了头脑中那个人生意义的问题,我去庙里三跪九叩去拜菩萨。人们都说,心诚则灵,我觉得自己当时特别虔诚,但还是没有答案。人们去庙里都希望生活变好点,但这不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是人为什么生活。
跑车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自由惬意的时光,我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过一个快乐的生活。不过,快乐只维持了六个月,后来煤矿又出事故,死了很多人,瞒报;然后国家整治黑煤窑,当地的矿很快倒闭了。我是靠给矿上拉人维生的,也就没了活儿。
就在那段日子,我记得自己拉过四个基督徒姊妹。在车上,她们就给我讲天堂,说“小伙子,你信耶稣吧,信就能去天堂。”我就问她们:“你们见过天堂吗?”她们回答:“我虽然没见过,但是我知道。”就这么简单一句话,她们脸上那种确定感震撼了我。
那时我已经28岁了,一事无成,也没有对象。父母心里很急。有一次相亲的时候,女方一见面就问,“你相亲的目的是为什么?”一下子把我问住了。她说,“你连相亲的目的都没想清楚,你来干什么?”即使离开煤矿,活着的意义这样的问题连相亲时都不放过我。
不久以后,我来到北京,说是来投奔弟弟,但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混得不怎样。2009年我在北京发房地产宣传单,发单子时认识了一个基督徒。那时他刚信主,见谁都传福音。我给他一张单子,他给我一张单子,我的单子上是房子,他的单子上是耶稣。
他还不太会传福音,就让我看单子上的图。我只记得图上提到人有罪,以及人如何与神建立关系。没等他讲太多,看到文字之后我直接就相信了。“人有罪,”我说,“是啊,人就是有罪,人一生下来就受太多太多罪了。”我那时对罪的理解,更多是“苦”的意思,因为我受了这么多苦,就觉得人生真是苦啊。最后讲到耶稣替我承担了罪,我就明白了原来有一位耶稣愿意与我一同受苦,甚至愿意来背负我的苦。这就是我一直寻找的,我想要这位耶稣。
以前那些受的苦忽然有意义了,原来一切苦都在预备我遇见耶稣。接受耶稣之后,很快,2011年我就受洗了,心里火热得跟被烧着一样,恨不得遇见谁就跟谁传福音,就想把自己得到的宝贝告诉别人。
我被弟弟逼上死路
跟陌生人传福音很容易,最难的是跟家里传,我甚至不敢跟爸妈说我信主了。2012年,我爸肩上长了瘤,因为我是家里老大,再加上信主使我知道孝敬父母是基督徒的本分,就让爸爸来北京看病。来了以后,我依然没说自己信主的事。不过圣经就放在桌子上,礼拜天定点去教会,这些老人都看在眼里。
终于有一天,他们问我:“你礼拜天都干什么去?”我说去教会,接着就不知道讲什么了。后来,妈妈私下跟我说:“你知道你爸为什么信主吗?”我说不知道。妈妈说:“就是因为看见你不一样了,以前那个小心眼的儿子没有了,是什么力量改变了他呢?”
我以前的确爱埋怨、小心眼,很容易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受伤,而且伤害很难抚平。对我来说,没有刀子嘴豆腐心,刀子嘴就是刀子嘴,一刀入心,刀刀扎心。以前遇到不公平和烦心事儿,能让我难受好几天;现在感到自己里面的愤怒,就赶紧祷告,“主啊,求你饶恕我,也饶恕那个人。虽然他不对,但也饶恕我里面恨人的心,我不要继续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了。”祷告完以后,几分钟,事情就过去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缠绕我。
当我的小心眼被改变的时候,没有想到一个更大的功课在前边等着我,那是我陷入今天光景的开始,也是我真正体会耶稣基督心肠的开始。
2012年,我办了一张信用卡,有一万五的额度。我让弟弟帮我买了一辆破车,最后也没挣到钱,好在钱很快还上了。那年8月份,手机信息忽然提示我,信用卡额度提高到了六万一。我刷卡买了第二辆车,加上利息一共花了七万左右。我弟希望车主写他的名字。我当时也没犹豫,心想弟弟也就是要面子,想在家人面前显摆显摆。
买车之后不到一年,弟弟处了一个对象,没经过我同意,他就跟人说这车是他的。2014年,弟弟订了亲,就跟我要车。我没有办法,只能给他。我当时的工作就是靠车拉活儿,没了车,我怎么生活?再说信用卡里还有两万多买车的欠款没还呢!他一分钱没给我,信用卡的债也一分不还,这等于是把我往死路上逼。
正好教会一位阿姨当时要卖一辆二手车,我又刷卡套了三万,一下子我又背上了五万多债务。但最苦的不是欠债,而是被最亲近的人给卖了。从那以后,弟弟就是我心里的一个痛。弟弟把车弄走之后,和别人合伙搞假基站,发诈骗短信,在私欲里越陷越深,被人供出来,至今还关在监狱里。
我想这可能是上帝给他的一个教训,他是一个极度自卑的人,希望成功,但成功离我们这样家庭出来的人太过遥远,他想走捷径。现在贷款信息铺天盖地,手续非常简单,甚至输个手机号就能贷出一笔钱来,但背后的套路一般人不知道有多深,我弟开始就掉进这里面,后来路越走越歪。
弟弟进监狱之后,我去看他。本来想指责几句,但一看到他,我就想到圣经里浪子的故事,父亲有两个儿子,我觉得弟弟就像故事里的浪子,他更需要的是怜悯和爱。我没有指责他,这其实对我更是一个解脱。
看顾底层人并不是上层人的专利
自从车子被弟弟要走以后,那种被亲人捅刀子的痛苦实在太深了。这么多年来,我认为所有的苦都是他造成的,心里郁积的苦毒和怒气也给我自己的身体带来不小的伤害。一直到今天,我还是用卡养卡,很多债务没有填完。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弟弟造成的。
后来我结婚生了两个孩子,所有事情挤在一起,让我的人生直到现在还没有翻身。弟弟就是我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我的人生彻底失控了,靠我自己的力量根本起不来。我没有学历、没有后台、没有平台,只能在底层的底层拼命,做一个外卖小哥,一刻都不敢停下来。
当我一直将目光盯在弟弟的错误上,根本没有办法望向未来。但我不饶恕他,就是不放过自己,只要我一直盯着弟弟,就永远没有准备好调整方向,也没有力量过一个有盼望的生活。我知道我自己的状态有问题,我也想饶恕他,一直祷告,可一想到他就激动、生气。
后来,我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就放下了,只知道一想到耶稣上十字架,我就想起上帝的饶恕来,我想耶稣也被我捅了刀子,但祂还是爱我,怜悯我。带着这样的心情,我见到弟弟以后,心里的怜悯大于仇恨。看见弟弟因为罪受苦,我的心里很痛,就像耶稣看见我在罪中受苦,祂在十字架上受痛一样。这让我也能像祂那样怜悯和饶恕,否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力量能让我这个过去小心眼的人,在这个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时代,甘愿为别人牺牲,甘愿承担别人给我造成的痛苦。
当我不再纪念弟弟的恶,我的心就得到释放。虽然我现在赚钱很辛苦,但赚钱还账是我的本分,是我应该做的。而且拼命赚钱现在也不是我每天最重要的事,主耶稣给了我人生的意义,不只是让我拼命、赚钱、还账。虽然当我软弱的时候,现实还是会常常击倒我,让我为物质和未来发愁,但只要我亲近神,我发现即使送外卖,我也可以每天过得有力量。
住在这个只有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我每天心里最安息的时刻,是早晨妻子和孩子还没睡醒的时候,我可以安静祷告,为一整天加油。而一旦没有早晨这点和神亲近的时间,我就容易疲惫、抱怨,和妻子关系也会出问题。
靠着主的恩典,送外卖的时候,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止。上帝为时间划了界限,就是礼拜天要来亲近祂,我就拿出这一天敬拜上帝,陪伴家人,即使周末是点餐人数最多的时候。平时送餐的时候,我也刻意减轻自己的压力。很多人指责外卖小哥闯红灯,其实没有外卖员愿意闯红灯,一个外卖员每次接五六个单,连取带送,累得要死,恨不得在等红灯的时候喘口气。但他有一大堆东西要送,而他的时间被平台和客户压榨得剩不了多少。我的方法就是少接单,最多接四单,然后超时就超时。我知道我不需要为谁拼命,因为主耶稣已经为我拼命了。
其实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能守住底线的。刚入行的时候,我就被平台的奖励政策套得死死的,“多跑几趟,多挂几单”,十几二十块的奖励好像挂在鼻子前面的诱饵,我既焦虑又感到欲望膨胀。一次拐弯的时候撞上一辆逆行的汽车,当时我挂了很多单,都快超时了。对方看我是送外卖的,就让我赔他两百块钱。因为担心超时罚款,最终我赔了车主130块。过后我很委屈,明明是对方逆行,为什么我赔钱?别扭了好长时间之后,我才明白这是上帝在提醒我,再缺钱都不要被欲望控制套牢。从那以后,我开始学习依靠上帝,节制欲望,管理好自己的时间。
如果顺利的话,今年我欠的债就还得差不多了。我打算还清以后,把信用卡都剪掉,然后我还想奉献,帮助别人。在我困难的这几年,我得到教会弟兄姐妹很多帮助和探访,我希望预备自己去探访和帮助别人。
耶稣讲过一个给弟兄一杯凉水的故事,我想这就是信仰的真意,也是我所寻找的人生的最终价值。在那个故事里,耶稣最终是通过这个世界如何对待弱势的底层弟兄来审判世界的,而看顾底层人并不是上层人的专利,我这个底层人即使再穷,也有拿出一杯凉水给弟兄的能力,去怜悯比我更有需要的人。
片尾曲:《生命路上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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