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初他最早画的羊就是“迷途的羔羊”,那时长发的他是一只孤独迷惘的羔羊。牧会十年后,被羊群所伤,从一个牧者又变回一只迷途的羔羊。他看到十字架上的耶稣,是宇宙间最大悲剧也是最大胜利。这无瑕疵羔羊代替他这浑身肮脏的迷途羊而死,成就永远的救赎。
《境界》独立出品【人物】
口述|朱久洋 采访整理|黛昀
曾经的牧者又成迷途羔羊
北京的初春,树还是光秃秃的,太阳躲在云层后面,风有些大,冷飕飕的。久洋最近胃病又犯了。老毛病了,小时候吃坏的。从小自己做饭,没把自己照顾好。最近得知好友查得重病,好友倒是看得开,对他却打击不小。好友跟自己年龄相仿,同是画家,同是牧养教会十年左右。“主啊,为什么?”久洋感到困惑。今年信仰又遇一道坎。
这几年信仰上的坎真多,去年一年信仰跌入最谷底。把辛苦牧养了十年的教会托付给更合适的教会。自己实在带不动了。妻子在家照顾年幼的女儿,女儿马上要上幼儿园,儿子刚上大学,需要他在创作上投入更多时间,供应经济上的需要。
牧会这些年,没有工资,都是主的恩典在供应一家的生活。在经济上他们经历了太多主奇妙的带领。有一回实在太困难了,祷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有个不认识的人四处寻他,后来联系上,原来是一对新加坡信主夫妇很喜欢他的画,想要买,一下买了好几张。
把教会钥匙和同工们交给现在教会的牧者之后,那个下午,他一个人陷在客厅沙发上泪流满面。他知道教会不是自己的,属于基督,但毕竟是有感情的。这次他感觉自己快被打败了。十年来被有关方面找过好多次,没被打倒,但现在他感觉几乎被离开的信徒打倒了。十年来从教会出去的就有好几波。羊走了,牧羊人无法寻回。外面的闲言碎语什么都有。这次教会交接的事,外面甚至还有人说他把教会卖了。一个人的背好单薄,只能祷告,不然撑不住。他甚至开始质疑当初建教会是否出于神的呼召,现在似乎从一个曾经的牧者又变回一只迷途的羔羊。
他最早画的羊就是“迷途的羔羊”,90年代初画的,那时的他对基督教信仰,对圣经一无所知。生长在陕北延安的他从小就放羊,对羊太熟悉了。不用打草稿就能直接画。上学的时候一放假就去放羊,周六日,寒暑假都要去。
一个人在外放羊,光秃秃的黄土高坡,没有什么树,很荒凉,让他感到孤独和绝望。看到妇女孩子走在这样的大山里,他感到生命的渺小和脆弱。84年他初中毕业,没读高中,在家里放了半年羊。那时正值青春期,孤独感和绝望感就更加强烈。唯一能排解苦闷的就是画画。也大概就是那时候起,他开始思想关于生命的意义。
第一次拿起画笔是8岁那年,爸爸买来连环画,他拿起铅笔照着画,越画越高兴,停不下来。从此就爱上了画画。放羊的时候也拿着纸笔到山上,一个人画。86年开始进工厂打临时工,上班也画。那时也开始报班学素描,非常勤奋。在毛纺厂当过修理工,印刷厂做过排字工,后来到洗衣粉厂造洗衣粉。
到了88年,父亲说画画挣不来钱,唯有考大学是唯一出路。他就开始硬着头皮攻高考,把高中三年的书全部买来自学。文化课不行,落榜一年后再考,考上了西安美院。在家里农村考上大学是大事,家里觉得很光荣。因从小自己一直在画,打工的几年又在外上课,那时的学习班不像现在的高考班,而是像大师班,就是让学生直接跟大师的素描稿自己领悟着画。那时候就接触了米勒等基督教画家。他基础已经很好,大学第一年创作的《归土》,就得了首届西安青年造型艺术一等奖,同参加的还有很多他的老师。那时的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绘画语言。
不过,那时的他仍然是一只孤独迷惘的羔羊。他留着长头发,全身牛仔服,那个时代典型的艺术青年打扮。胃病仍然在煎熬着他,再加上神经衰弱。那种原本在黄土高原大山里放羊时的感觉再次袭来。人太有限,太渺小了,连自己身体的病痛也无法摆脱。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画了《迷途的羔羊》。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接触到丁方的画,开始对基督教文化有好感。学画接触的大多也都是西方基督教艺术的作品,无形中都在受感染。开始他只是文化上认同,信仰上仍是无神论或自然神论者。但上帝正在预备他的心。一次他大学放假回家,太累了,身体也不舒服,一回家就睡着了。快醒来时模糊发现有一只手在一遍遍抚摸他的头,是妈妈。侧躺的他,脸在另一头泪流不止。他第一次感到被爱和妈妈的温暖。
93-95年他身体情况越来越差,胃疼得几乎走不了路。那几年他住院了,对死亡的恐惧再次让他感到绝望。
出院后,他做了中学老师,90年代末期,辞职下海,到厦门打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大海。在大山里长大的他,是一直向往大海的。他向往大海的自由和辽阔。可真正见到大海了,他在自己最爱的蓝色里看到的却是绝望。大海让他感到绝望,无边无际。
2001年,他意识到艺术是他一生要做的事,再不回来可能就要终身放弃了,于是带着家人来到北京宋庄,要走职业艺术家的路。他开始接触当代艺术,发现以前的路是走不下去了,但当时流行的政治波普、艳俗、卡通等,又让他觉得格格不入。创作找不到方向,他再次感到痛苦和迷茫。身体的病痛仍一直纠缠他。太绝望了。这时,有人跟他传福音,他还是没信。妻子倒是信了,会去查经,也常有牧师和信徒来家里祷告。他只是个旁观者。一只迷途的羔羊。
无暇的羔羊代替肮脏迷途羊
2004年冬天,突然有个朋友来对他说,说他那年有个劫。久洋相信了,害怕了。后来突然有个意念:“有鬼就有神!如果再不信主,就再没机会了。”于是,他独自躺在床上,向主祷告:“如果你真的存在,就请你光照我!”
这样祷告了一段时间,突然感到压在身上一个沉沉的东西走了。他就信了耶稣,从此看到一个属灵的世界,虽然眼不能見,却很真实,充满力量。他看到十字架上的耶稣,成为宇宙间最大的悲剧,但同时也是最大的胜利。这无瑕疵的羔羊代替他这浑身肮脏的迷途羊而死,成了他永远的救赎,让他回到了天父的怀抱。他开始参加查经小组和礼拜。后来,在家里开查经组,人数渐渐多起来。他就慢慢有了建教会的感动。
后来神带领教会建立起来,取名“朝鹿”,意思是如清晨的小鹿渴慕溪水。他发现牧会跟牧羊实在太像了。圣经里的比喻实在太贴切。如何能让羊吃饱,把羊管理好,不让羊丢失,不让狼来叼走吃掉。耶稣说,一百只羊,丢了一只,会放下99只去寻找那一只。
的确如此。他小时候放羊,羊归圈时数羊,发现丢了一只,有时会丢好几只。他就会跟哥哥出去找。他们回到路上,学羊呼叫"mie,mie..."羊就会响应,他们根据声音判断方向,不停地继续呼叫羊,靠近,直到找到为止。很多时候,羊是掉到坑里了,他们就会把它抱上来。遇到深坑,就会拿个绳子,先把一个人放下去,把羊拴上拉上来,再把人拉上来。
羊也是不容易管理,羊群走着走着,有的羊会不自觉跑到别的地方,他就用铲子铲上土往它们那里一扬,羊就知道走错了,会回到队伍。有的羊会不安于牧羊人安排的草地,到别地方吃草,这里吃吃那里吃吃,这样的羊基本都吃不饱,长得瘦。还有的羊甚至跑去吃一些毒草。他们那里有一种叫胡麻的草,馋嘴的羊吃了,肚子会不断变大,最后倒地而亡。而那安心在牧羊人指定位置吃草的,只吃眼前的草,大多都吃得饱,长得好。牧养教会和小时候放羊的经验如此相似,羊成了他作品里经常出现的形象。有时候牧羊人的形象也出现在画面当中。
上帝的呼唤:“那人啊,你在哪里?”
在《迷途的羔羊》架上作品的二十年后,2010年他做了装置作品《迷途的羔羊》。这个作品引起了不少艺术评论家的关注。他把两千多只羊赶进展馆,把一只羊吊起来,通过麦克风传送那只羊的呼唤,下面的羊就会响应。
有几只羊被蒙上狼面具放入羊群,就会引起其它羊强烈的不安。还有一个诗人和一只羊,被分别绑起来放在展台上,象征不自由、被捆绑、挣扎的状态。他想藉这个作品来隐喻当代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同时引入基督信仰里从上而下的呼唤和关怀,如同上帝在伊甸园对亚当的呼求:“那人啊,你在哪里?”
用这种呼唤的声音和行为来体现上帝的爱。他还想通过作品展现不同于狼性文化的,带有奉献、爱、担当等精神的羊文化。这个作品让他的创作从个人认信层面迈向了对社会的关怀。
他深切体会到,在基督里委身教会的肉身化的信仰生活,完全不同于仅在文化上认同基督教。越信主,就越发现自己作为人的全然败坏。因此也就更深体会到耶稣基督赦免饶恕的恩典。当时他已经开始尝试做些行为艺术的现场作品,试图以艺术的方式介入社会。
在装置作品《迷途的羔羊》之后,他做了作品《等到和好的那一天》。开始是因为看到有不少学者对一篇学者文章的响应,他脑海里出来一个念头:“如何能给这样一个暴力文化的社会带来一丝盼望?”
当时他刚好看到舆论对药家鑫案的热烈讨论,发现官司没完没了地打。他发现已经不是两家人的问题,而是全社会都参与进去了,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正义去审判对方、妖魔化对方。信仰的经验让他看到,能从这种伤害中走出来的唯一方法是饶恕、和好。他想藉这个案例来向整个社会发出从基督信仰而来的声音。
他通过网络联系了药家鑫的律师,说明来意后,对方直接说:“不可能和好,不可能饶恕。”他还是决定亲自去见药家鑫的父亲,没想到对方用非常暴力的方式把他直接轰出来了。他当时打击蛮大,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做。后来他还是决定再试试看,找到另一个家庭张妙家。张妙的父亲没有文化,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当久洋跟他说明来意后,对方非常坚定地说:“行啊,我愿意”。他愿意和好,也愿意配合他做作品,还说:“两个孩子都不在了,大人也没有必要再互相记恨下去”。这让久洋非常感动。
他把作品带去西安“谷雨行动”第七届行为艺术节的现场。从张家拿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他牵着张妙父亲的手到座位上,然后自己下来。他们就这样一直坐着,等到观众差不多走完,他又去牵着老人的手下来,这样一个几十分钟关于等待的作品。久洋明白,不知老人到底是否心里真的饶恕,起码他愿意饶恕,这就是盼望。他也知道,让人去饶恕太难了,如果没有上帝的介入几乎不可能,也许需要很多年。
《盲人宣言》这个作品缘起于很多年前的一个回忆:他一个人走在渐渐发黑的乡村马路上,空气里夹杂着煤烟味,这时他听见一个柔弱的声音:“卖红芋咯——”那人独自弯着腰,拉着架子车不停地重复这一句话。那柔弱的声音深深地扎入久洋的心,那时他想,最柔弱的声音才是最有力量的。后来遇见一群陕北民间盲人艺人,他们歌唱的状态,让他特别感动,他想到圣经里瞎子的比喻,就萌生了做这个作品的想法。国际人权宣言,也承载着基督教精神,尊重人的生命尊严,尊重上帝所造之人的形象,在上帝面前人的价值。
《盲人宣言》入选了2017威尼斯双年展“Arts for Life’sSake”中国当代艺术家入选&提名展。
后来他还做了《血衣》系列作品,对历史的、现实的、救赎之血的记忆。还有《旷野辩护》等作品。在艺术创作中与上帝互动,在信仰中寻求最合适的艺术表达方式,真实的信仰生活体验让他不断去思考和探索。在他看来,基督徒艺术家在教会内要带领弟兄姐妹崇拜上帝,对外要让人能认识基督教的精神,进而吸引他认识耶稣基督。作品不仅对中国人说话,甚至也要对基督信仰逐渐没落的西方国家说话,对穆斯林世界说话。
今年他心里这道坎,有些难说清,对上帝不像以往那样近那样有感觉了,对伤害自己的人没那么容易饶恕,对苦难的疑惑……在理性上、神学上都明白,但就是跟上帝之间有了隔阂,有了怀疑。他想,也许上帝要带他进入信仰更深处了。一缕阳光照进屋内,昨天覆盖在地上的雪开始融化了。有祂,坎也总是会迈过去的。
3月中旬,他马上要去欧洲,去挪威做画展,也会去讲道,他说这次主要就是去传福音。他心中还是想着那些曾和自己一样的迷途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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